艾莉诺·费特斯伊站在城堡第二高的东翼瞭望台上。(最高的地方是艾慕莉娅的塔楼房间)这里能俯瞰整个黑羽堡领地:南面是绵延起伏、笼罩在薄雾中的鸦哨林地;东面是无垠的碎星海,此刻波光粼粼,与天际线融为一片温柔的蔚蓝;北面,隐约可见通往磐石家族崎岖山道的入口。她穿着一身湖水蓝的简洁长裙,金色的长发松松挽起,海风拂过,带来微咸的气息。但这份宁静的表象,却无法驱散她眼底深处沉淀的忧虑。
她的目光投向西北方向,那是父兄浴血奋战的土地。王都的争吵,前线的血腥,如同无形的阴云,即使相隔万里,也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克里斯爵士的信鸦带回了一些零星的、语焉不详的战报,总是强调“稳固防线”、“小规模接触”,但她能想象那平静字眼背后的血雨腥风。每一次信鸽降落,她都会心惊胆战,生怕带来噩耗。
艾莉诺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冰冷的石栏。那个从小像金色太阳般耀眼、性格却火爆得像团火的哥哥……他真的成熟了吗?她记得父亲在信中说雷蒙德成长迅速,赢得了“海岸猎鸦”的称号。她相信兄长的勇武和战场上的直觉,那是费特斯伊血脉中的天赋。可战场不是比武场,不仅有明枪,更有暗箭,有背叛,有数不尽的阴谋诡计。雷蒙德那刚烈的性子,是否会在政治的漩涡中碰壁?还有那位布杰斯家族的女医官……“莱拉·布杰斯”,听起来就不是易与之辈。想到兄长可能的感情,艾莉诺既有一丝欣慰(他并非只知杀戮的武夫),但更多的是忧虑——布杰斯家野心勃勃,这段感情是火中取栗,结局难料。她只能在心底祈祷,愿智慧与幸运伴随她勇猛的兄长。
父亲身在王都,那才是真正吃人的地方。艾莉诺几乎能想象出父亲在那金碧辉煌的殿堂里,如同置身风暴眼中心,表面上维持着沉默的贵族风度,内心却要冷静分析各方势力倾轧,只为在夹缝中为家族寻得一线生机和未来的保障。父亲一直像黑羽堡的基石,沉稳、忠诚、隐忍。但岁月的风霜和母亲早逝的伤痛,早已在他身上刻下深深的印记。艾莉诺心疼父亲的孤独和所承受的压力,同时,也为自己未能分担更多而感到一丝愧疚。她用力管理着后方,不仅是为了家族,更是为了能让父亲在远方少一分牵挂。
艾莉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城堡最高的那座塔楼——那里是艾慕莉娅的世界。塔楼的窗户紧闭着,如同艾慕莉娅紧闭的心扉。想到艾慕莉娅,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艾莉诺的心头。是深切的忧虑,是难以言喻的恐惧,也是深深的无力感,甚至……一丝混杂着怜悯的、扭曲的“安心”。
她对Ryrie·费特斯伊骑士,始终抱有一份难以化解的歉疚和同情。那个清秀、忧郁、骨子里透着一股坚韧的少年,从小就被卷入了艾慕莉娅那令人窒息的占有欲漩涡。他不是贵族出身,却被迫承载了“骑士”的虚名和实打实的风险。艾莉诺还记得以前,艾慕莉娅心情“好”时,会允许Ryrie短暂离开城堡,出现在庭院里。那时的Ryrie,眼神虽然依旧沉郁,但偶尔眺望远方的海面时,眸子里会流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属于少年的、对自由和阳光的向往。
但现在……自从帝国斥候袭击、Ryrie受伤后,艾慕莉娅仿佛将那条无形的锁链收得更紧了。艾莉诺亲眼看到过几次——当Ryrie因公务(由哈罗德爵士或艾莉诺本人指派)不得不短暂离开城堡,在港口或林地边缘处理事务时,等他回到城堡,迎接他的必然是艾慕莉娅冰冷到极致的审视目光。艾慕莉娅会如同检查一件刚从泥潭里捞出的瓷器般,用她冰凉的指尖仔细“查验”Ryrie身上是否有沾染外界“灰尘”的痕迹(哪怕只是一点海风的咸湿)。更有一次,艾莉诺无意中瞥见,艾慕莉娅在夜深人静时,用一把小巧的银梳,慢条斯理地梳理着Ryrie因为巡逻而被风吹乱的黑发,动作带着一种病态的专注和……狎昵的掌控。或者被艾莉诺撞见艾慕莉娅紧紧的把Ryrie抱住,但Ryrie的脸上,能看见幸福的面容么?
这种关系早已超出了主仆、甚至扭曲的守护者范畴。这是一种彻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精神禁锢和……灵魂蚕食。艾莉诺清楚Ryrie的挣扎和痛苦。她想帮他,但理智告诉她,这不可能。Ryrie是艾慕莉娅世界的核心,是维持那脆弱平衡的唯一砝码。拔掉这颗“钉子”,艾慕莉娅这座沉寂的火山会爆发得更加彻底、更加毁灭!家族可能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
艾莉诺理解兄长雷蒙德对这种扭曲关系的态度——彻底的、毫不掩饰的无视与鄙夷,甚至觉得无聊透顶。 艾莉诺的思绪飘到那次令雷蒙德厌恶的狩猎(父亲不在场)。雷蒙德对“贵族”身份和勇武精神有着近乎偏执的骄傲。Ryrie在他的眼中,根本就是个靠着妹妹病态喜好才穿上骑士衣服的“耻辱”,是对他所珍视的骑士精神的最大亵渎。他不会像艾莉诺这样去同情或分析其中的扭曲,他只会觉得恶心、掉价,会本能地选择远离那片“污浊”之地,将其视为家族的某种不可外扬的“秽物”。
艾莉诺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那次狩猎意外后,雷蒙德策马狂奔回城堡时,脸上那种混合着暴怒、鄙夷和极度嫌恶的表情。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那个可能发生的“失误”,因为那对他而言是耻辱——他竟一度被愤怒支配,差点对一个“那样的东西”(雷蒙德私下可能用过的词汇)动怒。之后,雷蒙德对艾慕莉娅和Ryrie的态度便凝固成彻底的漠视。他在家时,目光几乎不会投向那座塔楼的方向。即便被迫看到Ryrie,眼神也是完全的空洞,如同看一团空气、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连一丝鄙夷的情绪都懒得浪费。在他看来,艾慕莉娅的塔楼是城堡里一个令人不适但暂时无害的腐烂角落,他不想闻那股腐臭味,也根本不屑于去清理(只要不蔓延出来影响家族)。他对妹妹艾慕莉娅的感情,早已被其病态行为消磨殆尽,只剩下一种因血脉而不得不容忍的义务感和……或许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深的无力与逃避。艾慕莉娅的世界,Ryrie的处境,在雷蒙德眼中,都是“病态又无聊的破事”,远远比不上战场上一场酣畅淋漓的冲锋或一次成功的战术布局。
艾莉诺叹了口气,海风吹散了她轻不可闻的叹息。她能理解雷蒙德的冷漠,甚至某种程度上认同他的部分看法(这种关系确实病态且绝望)。但她无法像他那样彻底抽离。她背负着父亲交付的管理后方的责任,她更是一个姐姐。艾慕莉娅是她无法舍弃的血亲,而Ryrie……是一条被困在深渊边缘的、她无力拯救的生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职权范围内,尽量给Ryrie争取一点点喘息的空间——比如坚持让哈罗德爵士指派一些城堡外围的巡逻任务给他,让学士埃德温在艾莉诺的默许下,尽量分担那些不需要深入险境的职责(如泣泪礁那次她事后知情但只能保持沉默)。她只能给予一些力所能及的、不触及艾慕莉娅底线的物质关怀(确保他有干净的衣物、合理的伙食、伤药),在他拖着疲惫或带伤的身体完成艾慕莉娅的“净化”仪式后,命令厨房送去一份温暖的食物……这些微不足道的关心,是她对那份巨大歉疚所能做的一点点卑微的补偿,也是对那个被困在囚笼中的灵魂,致以无声而深切的悲哀。
收回望向塔楼的目光,艾莉诺再次望向波光粼粼的平静海面。灯塔的光芒依旧明亮,指引着航船的方向。但她知道,这片平静只是表象。黑羽堡的根基,正如同这片看似安宁的海岸线一样,水下潜藏着未知的暗流与威胁。父亲的棋局仍在王都深陷泥潭,兄长的血洒在西北的焦土,妹妹的病态占有在塔楼中无声流淌……而她,艾莉诺·费特斯伊,只能在这短暂的喘息间隙里,握紧手中的舵,维系着这艘名为家族的航船,在越来越猛烈的时代风暴中,竭力保持平衡,驶向那不知归途的、迷雾重重的未来。她肩膀上的责任比这海崖更沉重,心中的忧虑比这海水更深沉,但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如同那座屹立千年的碎星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