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哭声不像寻常婴儿那样细弱,倒像初春破冰的溪流,带着股脆生生的劲儿,连灶里暗红的炭火都仿佛被震得跳了跳。
“是个闺女!”接生婆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把襁褓往瓦伦夫人面前递,“你瞧这眉眼,真跟你说的似的,嘴角那点弯儿比月牙还俏呢。”
瓦伦夫人喘着气抬眼,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襁褓里的小婴孩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她,睫毛像沾了露水的蒲公英绒,小手攥着拳头,指节粉得像刚剥壳的杏仁。
她刚想伸手去碰,埃莉诺忽然“咦”了一声,悬在半空的手顿住了——那婴孩的后颈处,有块指甲盖大的黑色印记,像片蜷缩的花瓣,正随着呼吸微微发亮,光晕里还缠着几缕极细的银线,那是纯粹的魔法流痕,比埃莉诺见过的任何精灵幼崽都要浓郁。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门边的牧师忽然动了。他捏着圣经的手指猛地收紧,皮质封面被攥出几道白痕,方才还平和的脸色瞬间沉得像暴雨前的乌云。他往前跨了两步,目光死死钉在婴孩后颈的印记上,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这印记……”
瓦伦刚冲进屋的脚步刹住了,他手里还攥着给妻子带的红糖,听见牧师的话,忙凑过去看,“啥印记?我闺女长得好好的——”
话没说完,他的声音就卡在了喉咙里。那黑色的花瓣印记在月光下忽然泛起微光,像枚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紧。
“奴隶少女。”牧师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个字都带着寒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瓦伦夫妇煞白的脸,声音压得更低,“他们会像抓牲口似的把她拖走,用契约钉死她的灵魂,教她杀人,教她谄媚,最后要么成了战场上的活武器,要么……成了贵族宴会上的玩物,前几年南边镇上就出过一个,结果在领主的威逼利诱下,同意将孩子换作奖赏。”
瓦伦夫人猛地把襁褓往怀里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方才还带着笑意的嘴唇抖得不成样子,“不……不可能……她是我的墨瑟芬,是盼着麦子沉实的晚穗,不是啥……啥工具……”
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又骤然低下去,变成压抑的呜咽。
“藏起来!”瓦伦猛地攥紧拳头,指缝里渗出血丝,“我把她藏到后山的地窖里,那里有我去年囤的红薯,还有柴火,我们不出去说,谁也不会知道——”
“藏不住的。”牧师的声音带着月精灵特有的清冷,却透着股难掩的痛惜,她指尖拂过婴孩的印记,那花瓣状的光斑竟顺着她的指尖往上爬,像有生命似的,“这魔法波动太亮了,就像黑夜里点了盏灯笼,那些人鼻子比狼还灵。”
她看向瓦伦夫人怀里的婴孩,小家伙不知何时已经不哭了,正用软乎乎的脸颊蹭着母亲的手,后颈的印记明明灭灭,像在呼应母亲的心跳。
埃莉诺此刻她银白的睫毛上凝着光尘,“她的生命力……像漫山遍野的藤蔓,哪怕被砍断根,也能从石缝里钻出来。可这韧性,偏偏成了别人眼里的‘好料子’。”
牧师合上圣经,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种无能为力的疲惫,“我年轻时在叫区长身边待过,见过那些被送来的女娃。她们刚来时眼睛亮得像星星,不出半年,就成了那些偏执到极致的存在。领主们说这是‘驯化’,其实就是把人的心一点点剜掉……”
他看向瓦伦夫妇,“你们若信我,这还是乖乖的把这个孩子交出去吧,帝国的边界有专门防止奴隶少女们离开的限制极魔法。”
瓦伦夫人已经说不出话,只是把襁褓搂得更紧,仿佛要把孩子嵌进自己骨血里。瓦伦蹲下身,粗糙的手掌轻轻覆在妻子的手背上,指腹蹭过她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婴孩忽然在襁褓里动了动,小拳头砸在瓦伦夫人的胸口,像是在回应。后颈的黑色印记闪了闪,竟漫出一缕极淡的香气,不是花香,也不是草木香,倒像晒透了的麦粒,混着点倔强的暖意。
埃莉诺终于从床边站直了,银白的裙摆扫过地面时带起一阵极淡的月华,像层薄冰碎裂的声响。她抬手理了理鬓角的碎发,灰蓝色的眼眸里没什么温度,却在扫过那枚黑色花瓣印记时,闪过一丝近乎玩味的光——那是上位者俯视蝼蚁挣扎时,才会有的、带着扭曲兴味的眼神。
“牧师先生倒是坦诚得可爱。”她的声音裹着月辉的清冽,每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冰晶,“劝人把亲骨肉往虎穴里送,还说得这般‘为他们好’,是该夸你虔诚,还是该说你早已被这世道磨得连骨髓都凉透了?”
牧师的脸涨得通红,攥着圣经的手又紧了紧:“月精灵殿下不懂人间的规矩!这是帝国铁律,反抗只会让他们全家都掉脑袋!”
“规矩?”埃莉诺轻笑一声,指尖忽然弹出一缕银丝,精准地缠上婴孩后颈的印记。
那黑色花瓣猛地收缩,像被刺痛的蝶,却在银丝的牵引下,泛出更浓的黑雾,里头隐约能看见无数细小的锁链虚影。
她看着那些锁链,眼神里的冰冷忽然裂开一道缝,露出底下翻涌的暗潮——那是对“规则”和“束缚”的极致厌恶,只是被她用优雅的仪态死死压住了。
“我见过的规矩,可比你们这破帝国的铁律有趣多了。”她收回手,银丝在指尖消散成光点,“奴隶少女?不过是换了种花样的‘规矩’罢了。”
瓦伦夫妇听得浑身发颤,瓦伦夫人怀里的婴孩却忽然又动了动,小拳头这次没砸向母亲,反倒朝着埃莉诺的方向伸了伸,后颈的印记黑雾翻涌,竟透出点不甘的凶性——像株在石缝里刚冒头的野草,明知会被碾死,偏要往有光的地方钻。
埃莉诺的目光落在那只小拳头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像错觉。
“藏是藏不住,交出去……”她顿了顿,扫过瓦伦夫人惨白却死死抿着的唇,“倒也未必是唯一的路。”
牧师厉声打断,“月精灵殿下!您要插手帝国铁律?这会引来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埃莉诺侧过头,月光刚好落在她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道冷峭的阴影,“我从出生起,就活在比这繁重的多的的‘规矩’里。”
她忽然俯身,指尖轻轻点在婴孩的额头上,那枚黑色印记猛地一颤,黑雾竟淡下去几分,“月神的魔法,能暂时把这印记压进骨血里。但有代价——”
她抬眼看向瓦伦,眼神里的冰冷忽然掺了点残忍的清晰,“每一次她动用魔力,印记就会反噬一次,像烧红的烙铁烙心,而且瞒不了太久,最多三年。”
她没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漠然已经说明了一切——要么成为工具,要么在反噬中疼死。这根本不是选择,是把钝刀子递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割开希望的口子。
瓦伦夫人忽然抬起头,泪水混着汗水淌在脸上,却死死盯着埃莉诺,“……我同意了。”
“欧妮!”瓦伦抓住她的手腕,声音都劈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瓦伦夫人的声音嘶哑却决绝,她低头吻了吻婴孩柔软的胎发,“我知道她会疼,知道三年后可能还是逃不掉。但至少这三年,她是墨瑟芬,是我的晚穗,不是谁的工具!”
埃莉诺的眉梢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像是对这股愚蠢的执拗感到意外,又像是觉得……有趣。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抬手结了个复杂的小型魔法,窗棂外的月光突然暴涨,凝成一柄半透明的银刃,带着极轻的嗡鸣,缓缓刺向婴孩后颈的印记。
黑色花瓣印记剧烈地挣扎起来,黑雾翻涌着想要吞噬银刃,却被月华一点点压制、碾碎,最后像滴墨汁般渗入皮肤,消失不见。婴孩“哇”地哭出声,这次的哭声里带着明显的痛意,却比刚才更亮,像要把肺里的空气都哭出来。
“三年内别让她碰任何魔法物品。”埃莉诺收回手,银刃化作光点消散,她优雅地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冰冷,“至于三年后……”
她看了眼窗外沉沉的夜色,乌鸦不知何时停在了窗台上,正歪头盯着屋里,“各凭本事吧。”
牧师的脸彻底灰了,他看着那枚消失的印记,又看了眼埃莉诺,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
瓦伦紧紧抱着妻子和怀里的婴孩,掌心的汗浸湿了襁褓的布面。
婴孩不知何时又不哭了,正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小手抓住了他粗糙的手指,那力道竟比寻常婴儿大得多,像在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埃莉诺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目光在婴孩脸上停留了一瞬。
没人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正缠着一缕极细的黑雾——那是用深渊之力从印记里剥离的、带着诅咒气息的碎片。她轻轻碾了碾指尖,黑雾在她掌心发出细碎的哀鸣,随即被月辉彻底焚尽。
屋外的风更紧了,乌鸦“嘎”地叫了一声,振翅飞进了更深的夜色里。屋里,瓦伦夫人低头哼起了纺线时的调子,断断续续的,却像层软壳,把怀里的婴孩、把这短暂的安宁,紧紧护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