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皇城右掖门拐角小楼内,被陈筠派来运送奏表的肖冬雪,大口大口喝着一旁衙吏递来的凉水,急得直跺脚。
伺候的衙吏陪笑道。
“军娘子该晓得,今日是朔望大朝,我通政司大小官人全都要排班,自然.....”
肖冬雪作为神机军八位百户之一,当然知道朔望大朝的规格,她惊讶的是时间之久,如今都快正午了,怎么还没结束。
要知道当今官家为了守孝,连先帝年号都未曾更易,用的依旧是大中,更不用说政令这些。
以往早朝也好,大升朝也罢,统统都是走个过场,点卯了事,今天怎么这么久。
那衙吏看出肖冬雪的急切,又知道她是陈大都指手下,有意讨好,便谄媚笑道。
“不知军娘子可有加急,若是紧急军情小的倒是能为娘子闯一闯禁中。”
肖冬雪张嘴摇了摇头。
筠姐只说要亲自把文书交给官家,却没发八百里加急的调令,如何能够打断朔望大朝,无奈只能在衙吏陪伴下继续等待。
她却不知道,此时文德殿内正因自家筠姐姐吵翻了天。
“我就不明白,怎么就拆不得。”
宽阔的文德殿由于设计巧妙,自带回音功能,导致大殿上一名红衣御史即使不用大声说话也能声震全场,余音绕梁。
她望着持反对意见的兵部尚书,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你齐徳昭以往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如今做了大司马还真变成了个武夫不成,天天不离甲坚兵利,那梁科院自建成以后日夜黑烟不断,附近百姓咳出的痰都是黑的。
好好的汴河,虽说以前有些浑浊吧,可现在呢,上下游一天比一天黑,如今都成墨色了,臭不可闻,鱼虾暴毙,这哪是什么宝库,分明是座毒山,万一哪天起了大风,把那黑烟刮进城里,如何是好?!”
这句话杀伤面太广,不但祸及整个武班,还侮辱了堂堂兵部尚书——大梁崇文抑武,这基本算是当面骂娘了。
不过说话的人可不简单,乃是刘青玉,官至侍御史知杂事,与兵部尚书齐徳昭为同年进士,两人又是知交好友,齐徳昭只当她在放屁。
而武官嘛.....那是真得罪不起。
就连名义上全国最高品阶的武将,三衙管军都不敢招惹她。
侍御史知杂事,听起来挺小一官名,毕竟知杂事嘛,但实际上人家是正儿八经的三品大员,还是御史台二把手。
换到后世那就是x纪委和x组部的常务副,大权在握,文官都没几个敢惹,何况武人。
骂就听着呗,还敢还嘴不成。
“你说的这些先帝朝就讨论过,可梁科院确实改进了冶铁,甚至还能造出精钢玄铁,听陈都指说,再等等,到时候这个技术就能普及,能让整个大梁官军人人披甲,这...这...如何拆得,到底没闹出人命嘛。”
齐徳昭的反击听起来挺不耐烦,甚至显得有些苍白。
其实是懒得解释,也不能解释——国家机密怎么能放到明面上讲,打打口水仗得了。
当然,也免不了配合老友应付下她的年考,总不能一年到头不弹劾个大臣吧。
而且也确实如她所言,梁科院的确造成了环境污染,何止先帝朝讨论过,就在刚才,几个监察御史还和工部、户部的属官辩论过。
从利到弊,从法理到人情,从开天辟地到前不久外城孙大娘咳嗽去治病。
几乎从上朝吵到现在,此刻不过是小的吵完,轮到各自部门老大出场。
而御座之上的萧燕秉持着自登基以来的一贯作风,官员们随意争,随意吵,畅所欲言。
除非情况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她来打圆场,否则一言不发,宛如刚践柞还没适应皇帝这个位置的雏龙。
不过这只是表面,实际上萧官家心里是很不耐烦的,毕竟少年天子再怎么早慧也难逃浮躁。
等了一上午,真正有一锤定音效果的内阁成员一个都没露头,实在扫兴。
她不禁朝蔡瑛看去,这个家伙既然敢赌,那天又得了她的承诺,如今为何当起缩头乌龟。
蔡瑛也察觉到了皇帝目光,可她不敢动啊,首辅次辅,老神在在,像是体力不支睡着了。
但上次至宝丹的名场面还历历在目,她一个内阁吊车尾哪敢露面。
两位老臣宦海半生,威望极高,本就是先帝为陈筠选的外朝帮手。
殿中还有将近一半都是先帝老臣,这时候跳出去纯粹找死。
然而蔡瑛的怂却给了另一个人机会,同样察觉到皇帝小动作的王丹忽然出班。
“陛下,梁科院不拆不行。”
此言一出,不,此人一出,整个文德殿瞬间针落可闻。
上次‘圣躬万福’事件后,这位至宝丹在内阁被排挤的几乎站不住脚。
虽然同为内阁成员,然首辅、次辅并称宰辅,其他阁员只能叫做执政,两者可谓天壤之别,并不是单纯的正副关系。
如今整个开封府,上到百官,下到百姓,谁不知王相公被赶出内阁是板上钉钉的事。
她现在跳出来是什么意思,鱼死网破?
“王丹!”
辅天子,镇朝纲,燮理阴阳的首相并未开口,只是用浑浊的老眼冷冷盯着王丹。
抖着花白山羊胡,出声训斥的却是次相。
“前朝(zhao)乱了班次,今日欲再犯耶?”
以往面对两位宰辅唯唯诺诺,华而不实的至宝丹今天却表现的极有风骨,闻言一甩袍袖,抱着笏板对上方天子拱了拱手。
“次相与我同为阁臣,彀辇之下比肩事主,何之责以家奴乎?!”
哗。
王丹的硬刚不但气的次辅直打哆嗦,整个文德殿也是一片哗然。
今天这至宝丹内莫非混了安宫牛黄丸,变成了至刚至阳的猛药,如此不要命。
其他几个内阁成员同样诧异看来,不过余光却在观察两位宰辅的反应。
到了她们这一步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执政何如宰辅。
一步之遥便是天壤之别,除了圣人,谁不心动。
尤其是蔡瑛,望着王丹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是不是在懊悔刚才没跳出来。
然而百官更关注的是上方天子的反应,王丹话说的漂亮,什么彀辇之下比肩事主,但无纲常何以伦理。
宰辅礼绝百僚,亲王见到都要行礼。
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被手下阁臣如此硬怼,若没惩罚以后还有何脸面站在百官首位。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都闹到这种地步,内阁成员亲自下场硬刚两位宰辅了,天子依旧没有任何表态。
首辅次辅心凉了半截,没有表态其实已经算是一种表态了。
如果放到年轻的时候,王丹这样的跳梁小丑,两位老臣随手就能拍死,奈何上了年纪,力不从心,正在组织语言,却被觑得机会的王丹抢先一步。
“陛下容禀,梁科院自成立以来,屡次派遣工匠和负责护卫的神机军插手工部军器监以及兵部职方司,还和其他六部有所关联,往来甚密,其中款项之大,触目惊心,臣请彻查之。”
说着她回头看了一眼怔愣的刘青玉。
没用的东西,说来说去净找些旁支末节,也不知怎么混到侍御史知杂事这个位置的。
刘青玉当然不是傻瓜,梁科院一直有着财务不明和越权问题,而且直接关联被先帝划为特区的中牟县,御史台掌握了不少证据。
但....
她是侍御史知杂事,不阁而阁的重臣,不像青绿小臣接触不到帝国机密,对这中间的道道很是清楚。
有些话不能放到台面上讲,更不能直接曝出来,否则何必围绕什么黑烟污水吵车轱辘仗。
因此当听到王丹的话后,她非但没接话,反而在顶头上司,御史中丞的眼神示意下准备缓和关系,却没想到文班内又窜出几名青衣御史,同时启奏。
“王阁老所言甚是,我御史台已暗中掌握不少证据,恳请陛下准许彻查。”
这下刘青玉是又惊又怒,手下御史连声招呼都没打就蹦了出来,她下意识看向内阁后方的御史中丞,却发现这位顶头上司也是一脸懵,瞬间寒毛倒竖。
这是.....糟糕。
御史台为了保持独立性,又因权重,一向官卑俸少,更是不能入阁,怕的就是他们沦为党争工具,可现在明显有人绕过她和御史中丞,与下面的监察御史勾结上了。
这可比什么梁科院还大条,搞不好整个朝堂就此掀起腥风血雨。
而内阁班尾的蔡瑛也是浑身血液冻结。
因为那几个御史.....是她安排的,只待她出头攻击陈筠便跳出来,摆证据助威。
可现在...怎么会....
蔡瑛不可置信地望了眼曾经被她评价为‘蠢的蠢’的至宝丹,又不着痕迹的偷看了眼御阶上的小天子,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涌了上来。
她本以为自己才是被官家挑中的那个,岂料官家还有一个王丹,更关键的是她并不知道对方。
或者....对方也不知道她?
而且安排的御史居然理所当然的帮助王丹,说明这群御史并不像私下里表态那般,是她的人,而是......
这等心机,这等手腕,这等年纪....
嘶....看来这是个小太宗啊。
“荒谬。”
镇朝纲的首辅终于坐不住,站了出来。
由于梁科院需要做各项实验,尤其是军工产品更要实战数据,和六部各司难免合作,而且为了保密,都是从中牟特区走的账,账目在外人看来确实很蹊跷。
但陈筠可不在乎钱不钱的,萧玉如更不用说,她们掌舵下,梁科院内部账册干净无比,而且定期会送给两位宰辅一个副本。
两位宰辅因为性别年纪关系,做不到王丹、蔡瑛那样,时常去往禁中大内,也不清楚萧燕到底有没有从先帝手里继承这些,可有陈筠在,想来是有账目的。
只是这些东西不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出来,否则其中机密一旦泄露....
先不说党项和铁镆会不会派细作来偷,万一他们觉得危机,起兵来犯又该如何应对。
所以这位压舱石存在的老臣不得不出来为梁科院站台。
“梁科院事关我大梁国运,臣乞召紫朱重臣,摆驾紫宸殿奏对。”
听到这话文班内不少小臣开始聒噪。
“我等品虽卑却也是升朝官,正如王阁老所言,彀辇之下比肩事主,宰辅何视之以家奴,坊间皆传宰辅与梁科院和特区往来甚密,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不能当众说。”
听到这二十几个小臣吵闹,前排的紫朱大臣皆不动声色看了一眼王丹,尤其是有了危机感的蔡瑛,更是着重观察她脸上表情。
却发现这位至宝丹神色淡淡,看不出个喜怒,也就无从分辨那些个小臣到底是因为被宰辅瞧不起而义愤,还是王丹笼络的朋党,在替她摇旗呐喊。
藏得好深。
蔡瑛银牙咬碎,却又提防似的看向前面几位同僚,生怕再出一个裹着至宝丹外皮的安宫牛黄丸。
“肃静!”
眼看场面越来越乱,整个文德殿唯二坐着的人站了起来,正是殿中侍御史。
肩负维护朝会的职责,为显其尊贵,在上朝时她理所应当的在殿门处有个凳子,甚至能够打断宰辅讲话,纠正对方礼节。
今天可不像在大相国寺,正儿八经的朔望大朝。
内阁掐架她没皇帝允许掺和不进去,小臣乱了尊卑便是她的失职。
等到殿中侍御史震慑住聒噪的青绿小臣,首辅才冷哼一声训斥道。
“尔等莫不闻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矢其身,自古以来谋不可决于众,此乃国家大政,朝廷自有规矩,下次再犯,本辅决不轻饶,退下!”
虎老三分威。
三朝老臣的首相发怒,别说满朝文武,就连坐在上方的萧燕也有些心虚,不自在地扭了扭小屁股,袖袍下的小手也握紧松开,缓解紧张。
“阁相所言甚是,准奏,内阁全体并六部尚书,御史台正贰官,随朕摆驾紫宸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