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远离世俗隐居,身心行为清洁的人称为贤人吗?这就同放弃国家王位的人是一类情况。富贵是人情所贪图的,高官大位是人们乐于想往的,放弃高官富贵而隐居,是由于一生没有受到君王的赏识,自己的报负无法得以实现。长沮、桀溺避开世俗隐居,伯夷、於陵仲子放弃富贵而自取贫贱,这并不是他们的本意。
把清静无为没有欲望,志向不在于做官,只是想保全自身修养情性的人称为贤人吗?这就是老聃这一类人。道家与贤人所以不同类,在于贤人忧伤世道而企图拯救世人脱离苦难,因此孔子日夜忙碌,墨子匆忙不安。不进而与孔子、墨子这样的人从事同样的事业,而倒回去与黄、老那样的人修养同样的品性,这就不是贤人。
把千里赴义,对老师、长官、朋友不废弃礼节的人称为贤人吗?只有那些家财富足,筋力强劲的人才能胜任这种事情。生活贫困就拿不出财物来讲究礼节,体弱多病就不能奔波千里讲究义气,因为他们承受不了。所以拥有百金的富贵人家,就是远在境外也没有断绝交往的;有千乘战车的大国,盟国之间不会废弃相互赠馈的礼节,这是由于财富多的缘故。
假如谷物粮食像水火那样容易得到,即使是贪吝的人,也会跨越境界给人们施舍财物。所以财物少就连正常的礼节也不能讲究一点,财富有余就能胡乱施舍给上千的人,家境穷得没有一筲粮食储蓄的人,就难以用交往和布施来责备他了。挑着担子千里奔波的人,执鞭骑马跨越疆界的人,手脚磨出了硬皮,面孔晒得黝黑,不会患体力不支的疾病,他们的筋力皮肤一定有与常人不同之处。
据此推论比照那些为长官作证的官吏,他们之所以能做到自身受刑吃苦而不肯供出一字,也是由于他们的肌肉骨节坚强的缘故。骨肉坚强就能掩盖事实树立节义,骨肉软弱就会歪曲事实败坏名节。豫让毁伤自身,连妻子也不认识他了,贯高被拷打,全身没有完整的皮肉。壮实的身体与众人有不同之处的人,他的气节操行就有与众人不相同的地方。
醉蓬莱(会稽蓬莱阁怀古)
又扁舟东下,水树青圆,雨榴红薄。燕子愁多,在重重帘幕。杖屟山阴,而今休更问,月尖眉约。双杏盟寒,七香珠堕,歌尘飘泊。
莫倚危阑,怨深黄竹,一鹤归来,乱峰飞落。笑色凌波,任雾抽烟邈。飘渺生香池冷,湘水外,片云如削。昨夜离人,游仙梦远,天风吹觉。
又扁舟东下,水树青圆,雨榴红薄——八个字劈面而来,便像一幅刚泼了水的绢画,青是雨后放亮的树林,圆是树冠饱胀的形,红是经雨褪淡的榴花,薄是花瓣边缘欲融的色;色与形、动与静、浓与淡在一瞬间交织,仿佛词人把瞬间的感官全部挤压进一块琥珀。
燕子愁多,在重重帘幕,燕子本是无心候鸟,却因“重重帘幕”失了归路,于是“愁”成了词人替它认领的情绪,也是替自己认领的命运:那帘幕既是烟雨迷濛的实景,又是宋室倾颓后层叠的屏障,更是词人心里愈遮愈深的隐痛。杖屟山阴,而今休更问,月尖眉约——“杖屟”二字先写足蹒跚之态,山阴之路昔年曾与故人蜡屐同游,而今只余自己。
既已“休更问”,却偏又接一句“月尖眉约”,像强行掐断的丝又偷偷续上,那弯新月初生,分明是旧人纤眉的誓约,时间在此错位,昔年的眉痕与今宵的月痕重叠,剪不断,理还乱。双杏盟寒,七香珠堕,歌尘飘泊——“双杏”曾是并肩植下的春信,如今“盟寒”二字一坠,树犹青而信已冷。
“七香珠”本是女子绕腕的饰,轻响如佩环,如今“堕”地无声,碎成尘土;歌尘,字面是歌声激起之尘,实则暗指人散曲终、香消舞歇,连最后的回声也被风卷走,于是上片在一片飘泊无根的“尘”里悄然收煞,空留满襟湿翠。
下片换头“莫倚危阑”四字,陡然一声断喝,似要将人从回忆的深渊拉回,可越是“莫倚”,越见倚阑之久、怨怀之深;“怨深黄竹”紧接,黄竹是湘灵泣血之竹,词人把自己暗比作南巡不返的舜,把故国比作一去无回的湘灵,故“怨”被拉向苍莽的神话维度;“一鹤归来,乱峰飞落”忽作飞动之势,孤鹤是词人自喻,从云外归来,而迎面“乱峰飞落”。
那不仅是山影倾倒的视觉震撼,更是国破后山河碎裂的心理投影;笑色凌波,任雾抽烟邈——“笑色”二字极险,似要将前面重重愁云一笔勾销,然而“凌波”不过水鬼的幻影,“任雾抽烟邈”更把一切重新抹成灰白:笑是强笑,波是幻波,雾与烟层层褪淡,最后连轮廓也邈然无存。
飘渺生香池冷,湘水外,片云如削——“生香池”应是阁畔旧池,昔年芙蕖送香,如今水冷香销;“湘水外”一句把空间猛然扯远,远到舜妃泪尽的潇湘,远到自身无可停泊的余生;“片云如削”四字最峭,云本柔,却被想象成寒锋削出,天地的无情与词人的锐感在此相遇,冷光一闪。
昨夜离人,游仙梦远,天风吹觉——全词至此忽然收束,昨夜尚与离人共作游仙之梦,梦远难留,一阵天风把人吹醒,也把扁舟吹向更远的下游;那“吹觉”二字是肉体的寒噤,更是灵魂的猛然跌落,从云端跌回残山剩水,从蓬莱仙境跌回兵火人间。
纵观全篇,结构如螺壳旋转:上片由景入情,由浓丽转入飘泊;下片由断喝入幻,由飞动再归冷寂;情绪三起三落,却无一处不紧扣“蓬莱阁”这一登临之地。蓬莱本为海上仙山,会稽阁借名以寄遐思,而词人却在“仙”与“尘”之间反复摆荡:仙是短暂的麻醉,尘是醒后的创口;仙是昨夜之梦,尘是今晨之风。
于是全词在恍惚的时态里完成一次“怀古”——怀的不仅是古人古事,更是自己那一段曾并肩赏月的少年光阴,以及随王朝崩塌而碎裂的整个江南。词中没有一句直接说“亡国之痛”,却句句是遗民之泪:帘幕重重是宫墙倾圮,乱峰飞落是山河破缺,黄竹怨深是二妃哭舜之恸,片云如削是残山剩水之形。
色彩愈艳,反衬得灰烬愈冷;声响愈脆,回荡得寂寥愈长。这便是奚岊的高处:他把巨大的时代创痛化进一片雨榴、一声鹤唳、一阵天风,让读者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同一漩涡,同登同一危阑,同做同一游仙之梦,然后被同一阵“天风吹觉”,醒来只见水树青圆、榴花红薄,而燕子已不知去向。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