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艰难地穿过头顶密密匝匝、纠缠了不知多少年的古老树冠,只吝啬地筛下些破碎的金斑,在厚厚的苔藓和盘根错节的树根上跳跃。
四周静得吓人,连风都小心翼翼,只有我们三个踩断枯枝的“噼啪”声,格外刺耳地戳破这层沉甸甸的寂静。
艾米走在我斜前方,她那双蓝眼睛此刻紧张又兴奋地扫视着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埃莉诺则一如既往地像一道无声的影子缀在队伍最后,可她那对尖耳朵却不易察觉地微微转动着,捕捉着林间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波动。
“这鬼地方……连鸟都不叫了,”艾米压低嗓子,声音绷得紧紧的,带着点特有的颤音。
“安妮,你说埃莉诺感应到的那个‘大东西’,不会是什么熊瞎子冬眠的窝吧?”她说着,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真怕从哪棵大树后头扑出个毛茸茸的大家伙来。
埃莉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平静得像林间滑过的一缕微风,“艾米大人,不是兽穴。能量……很古老,带着石头的冷硬和……一种奇怪的灼热感,纠缠在一起。”
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分辨,“像沉睡的火焰,封在冰里。”
我的心依旧是非常的平静。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嶙峋的怪石从厚厚的腐殖质下冒出来,硌得脚底生疼。就在我们绕过一堵爬满深绿色藤蔓、仿佛与山体融为一体的巨大岩壁时,眼前豁然洞开。
我们仨同时僵在原地,嘴巴张得能塞进艾米带来的那些野餐苹果,不是熊窝,也不是什么古墓遗迹。
山谷中心,那片被参天古木环抱的空地上,矗立着一座庞然大物。
它像是从大地深处生长出来的,又像是被远古的巨神随意丢弃在此的玩具。
巨石垒砌的城墙高得令人眩晕,巨大的拱门沉默地洞开着,门楣上雕刻着复杂得令人眼花的纹路,有些像扭曲的藤蔓,又隐约透出鳞片的质感。
几座高耸的塔楼刺破林冠,指向灰蓝色的天空,那轮廓……竟带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流畅与力量感,仿佛收拢的龙翼。
整座堡垒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和攀援植物,几乎与周围苍翠的山壁融为一体,若非埃莉诺那奇特的感知力,我们就算走到跟前,恐怕也会以为那只是另一座造型古怪的山崖。
“好气魄的城堡。”艾米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气声。
埃莉诺的呼吸也明显变得急促,她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那座庞然堡垒的轮廓,闪烁着一种近乎惊惧的光。
就在我们被这无声的宏伟震慑得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时候,堡垒正面那座最高的塔楼上,靠近垛口的地方,空气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
一个身影突兀地出现了。
阳光恰好吝啬地移开,那片区域沉在塔楼的阴影里,只勾勒出一个纤细却挺直的轮廓。那人影高高在上,俯视着我们三个渺小的闯入者。
“凡人!”
一个声音猛地砸了下来,清亮,带着刻意拔高的调子,努力想要挤出威严,却像绷得太紧的琴弦,尾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尖细颤抖。这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激起层层回响,撞在石壁上又弹回来,嗡嗡作响。
“此乃神圣龙裔居所!”那声音继续宣告,努力模仿着某种古老的腔调,“尔等卑微之躯,胆敢擅闯!速速退下!否则……”
她似乎卡壳了一下,似乎在搜寻更有威慑力的措辞,“……否则,必将引燃吾之怒火,焚尔等为齑粉!”
话音未落,为了配合这可怕的宣言,塔楼上的身影似乎猛地一跺脚,手臂也用力地向前一挥。
意外就发生在这一瞬间。
也许是挥臂的动作幅度太大,也许是那身明显过长、样式古怪的深色袍子下摆被她自己踩住了。总之,那个刚刚还威风凛凛、宣称要焚尽我们的“神圣龙裔”,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失去了平衡。
“哇呀——!”
一声短促而惊慌的尖叫代替了庄严的宣告。
高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手舞足蹈地挣扎了一下,然后像一块笨重的石头,直直地栽了下来!
“啊——!”艾米和我同时尖叫出声,下意识地往前冲,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么高的地方!
万幸!她并非从塔楼顶端垂直坠落,而是从垛口后那个类似小平台的突出部摔落。下面似乎还有一层略低的石台接住了她。
我们只听到一连串混乱的“噼里啪啦”撞击声,伴随着几声吃痛的闷哼,最终是一声沉重的“噗通”,像是什么软软的东西砸在了……一堆更软的东西上?
尘埃和几片被震落的树叶缓缓飘落。我们三个惊魂未定,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人影摔落的位置——那是堡垒大门前一块平整的石台。
石台上,一片狼藉。
一个穿着厚重、样式繁复深色长袍的身影,四仰八叉地瘫在那里,姿势极其不雅观。最显眼的是她脸上,糊了一大滩黏糊糊、白花花的东西,正顺着她尖俏的下巴往下淌。那东西点缀着几颗鲜红的……莓果?看起来像是……一大块奶油蛋糕?
她身边散落着碎裂的瓷盘,以及更多溅开的奶油和蛋糕屑。显然,这位威严的堡主在发表宣言时,旁边还放着一份精致的下午茶点心。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只有山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石台上那位“神圣龙裔”因为疼痛和狼狈而发出的、细小的抽气声。
艾米第一个没忍住。她猛地抬手捂住嘴,但一声短促又尖锐的“噗嗤”声,还是从指缝里顽强地漏了出来。
她肩膀剧烈地抖动,整张脸憋得通红,眼睛弯成了月牙,死死盯着石台上那位糊了一脸奶油的“龙裔”。
埃莉诺虽然没出声,但嘴角也明显地、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眼神里充满了荒谬的惊奇。
石台上的人终于动了。她挣扎着坐起身,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深色袍子的宽大袖口被奶油浸透了,沉甸甸地垂着。
她抬起同样沾满奶油的手,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试图清理视线,奶油被抹开,露出一张极其年轻、甚至带着点稚气的脸庞。
皮肤白皙,有着精灵族特有的细腻,五官精致得如同雕刻,一双眼睛大而明亮,此刻却因为疼痛和巨大的尴尬而蒙上了一层水汽,颜色是奇异的、流转着金绿光泽的竖瞳。几缕淡黑色的头发黏在沾满奶油的额角,显得格外狼狈。
她甩了甩糊满奶油的手,试图维持一点尊严,但那黏腻的触感显然让她很不舒服。
竖瞳慌乱地扫过我们三个憋笑憋得快要内伤的脸,那努力想板起来的小脸上,红晕迅速从脖子根蔓延上来,连尖尖的耳朵都变得通红。
“呃……”她张了张嘴,发出的却是一个完全没了气势、细弱又尴尬的单音节。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奶油的手和袍子下摆,声音闷闷的,像做错了事被抓包的小孩,刚才刻意端起的古老腔调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其实……我尤莉娅……我不是纯血的龙啦。”她抬起沾着奶油的指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同样沾着奶油的鼻尖,结果蹭上去更多,“母亲……嗯,她管得太严了,万龙岛规矩又多又闷,喘不过气。”
她皱了皱鼻子,竖瞳里流露出真实的苦恼,“塔米拉妈妈……她又总说我……呃……说我太闹腾,一点都不像安静的精灵……”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点委屈,“所以我就……跑回这边森林里住着了。”
她摊了摊手,结果奶油差点甩到艾米身上,艾米敏捷地往后跳了一步。
“噗——哈哈哈!”艾米再也忍不住了,清脆的笑声像银铃一样在山谷里炸开,她扶着我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所以……所以你躲在这——么大一个石头城堡里。”
“才不是‘装’!”
石台上的少女——尤莉娅,瞬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或者说,被戳中痛处的小龙,猛地挺直了腰板,竖瞳瞪圆了。
她下意识地想拍案而起,增加气势。那只没沾奶油的手“啪”地一声,重重拍在身侧的石台上。
整个石台被他拍的粉碎。
这还没完,几乎在她拍案的同时,我们三个都清晰地看到,她身后那条一直拖在地上的、覆盖着细小金色鳞片的尾巴,大概是因为主人情绪激动,也跟着猛地一甩!
“哗啦——哐当!”
那条有力的尾巴不偏不倚,正好抽中了她旁边一张用来摆放茶点的、看起来相当结实的矮脚石桌的桌腿!
石桌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地摇晃了几下,桌上幸存的几个杯碟叮当作响。在尤莉娅惊恐的目光中,石桌最终还是顽强地稳住了,没有彻底翻倒。
尤莉娅僵住了,拍痛的手也忘了甩,竖瞳里满是闯祸后的呆滞。
她偷偷瞄了一眼那条惹祸的尾巴,又飞快地抬眼看看我们。
艾米已经笑得蹲在了地上,肩膀一耸一耸,几乎喘不过气,埃莉诺也侧过身,肩膀可疑地抖动着,黑色的斗篷遮住了她的面容,但她的动作出卖了她
尤莉娅脸上的红晕简直要烧起来,连脖子和耳朵都红透了,她手忙脚乱地想把自己那条不听话的尾巴藏到袍子后面,但袍子下摆也被奶油弄脏了,显得更加笨拙。
“是…是必要的龙族仪态!”她梗着脖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理直气壮,但尾音还是不可避免地泄露出气急败坏的羞恼。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自在地扭了扭身体,试图把那条还在不安分地微微摆动、扫着地上奶油蛋糕残骸的尾巴彻底藏好。
可那沾着奶油的尾巴尖,却像有自己的想法,总是不经意地又露出来一点,在破碎的瓷片和黏腻的奶油里徒劳地划拉。
山谷里回荡着艾米停不下来的清脆笑声,埃莉诺压抑的轻咳,还有我也轻轻的憋出几声笑来。
阳光穿过林隙,落在那片狼藉的石台上,照亮了尤莉娅糊满奶油、红得像熟透浆果的脸,和她竖瞳里那份强撑的、摇摇欲坠的“威严”。
风带着森林的甜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奶油香,轻轻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