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死人。”

莱恩看着她,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仿佛是觉得这两个字的分量还不够,他又补充了一句。

“一个被宣告死亡,被世人遗忘,彻彻底底的,死人。”

他的声音里没有嘲讽,没有怜悯,甚至没有丝毫的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然而,就是这种纯粹的陈述,却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更伤人。

琳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她怀里抱着的、属于莱恩的干净衣物散落了一地,可她却浑然不觉。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两个字在反复回响。

死人。

死人。

是啊,凯斯特已经死了。死在了那场背叛的烈火中,死在了权力交替的血腥里。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叫“琳”的,无足轻重的女孩。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痛?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每一次收缩都带来尖锐的绞痛。她以为自己早已接受了现实,以为自己能够坦然地面对过去。

可当“死亡”的判决从别人口中,尤其是从这个她完全看不透的男人嘴里说出来时,她才发现,自己所谓的坚强,不过是一戳就破的薄纸。

那股冰冷的绝望,几乎要将她吞噬。她想尖叫,想质问,想抓住他的衣领问他凭什么说得这么轻松。

但她不能。她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维持着最后一点体面,不让自己在这份“无所谓”的审判下彻底崩溃。

“死人,就应该有死人的样子。”

就在琳的意识快要被黑暗吞没时,莱恩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的语调依然懒散,但这次,话语里却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当所有人都认为‘凯斯特’已经死了,那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无论是荣耀还是责任,也就都跟着一起埋葬了。对于一个死人来说,世人的评价,无论是赞美还是唾弃,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顿了顿,那双总是半眯着的、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眼睛,此刻却像是看穿了她所有的伪装。

“活着的人,才需要考虑怎么活下去。不是吗?”

轰——

如果说之前的话是惊雷,那么现在这句,就是穿透乌云的光。

琳猛地抬起头。

活着的人,才需要考虑怎么活下去。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心中那个被仇恨和不甘层层锁住的死结。

是啊……凯斯特已经死了。

可她还活着。

以“琳”的身份,活着。

既然活着,为什么要去纠缠一个死人的名号?为什么要在乎别人如何评价一个死人?

她现在要做的,不是沉溺于过去,不是自怨自艾,而是……活下去。并且,要让那些害死“凯斯特”的人,付出代价!

那股从脚底升起的冰冷,在这一刻,仿佛被点燃了。火焰顺着她的血管一路向上,烧掉了屈辱,烧掉了绝望,只剩下最原始、最滚烫的恨意与战意。

她的颤抖停止了。惨白的脸上,慢慢回笼了一丝血色。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蹲下身,将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捡起来,重新抱在怀里。整个过程,她的动作很慢,却异常地沉稳。

再次站起身时,她已经恢复了那个胆怯、软糯的“琳”的样子。她依旧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但说出的话,却不再是之前那样混乱无措。

“您……您说得对。是我……是我太好奇了。”她小声地为自己辩解,同时,也抛出了自己真正的诱饵,“我……我还听说……那个奥斯顿领主,最近好像要……要对黑石领增兵……”

她将自己最核心的情报,用一种“道听途说”的方式,小心翼翼地递了出去。

黑石领。

那是奥斯顿最重要的军事要塞,也是他财富的重要来源之一。那里地势险要,固若金汤,是公认的无法被攻破的堡垒。

前世,作为凯斯特,她曾无数次在沙盘上推演过攻打黑石领的方案,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但也正因为如此,她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那座要塞。

她知道,黑石领最大的优势是地利,而它最致命的弱点,是人心。

因为从未被真正攻击过,那里的守军早已懈怠。将领们忙着中饱私囊,克扣军饷;士兵们则沉溺于赌博和酒精,毫无战意。

所谓的固若金汤,不过是一个巨大的、腐朽的空壳。只要找到最脆弱的那一点,轻轻一推,整个堡垒就会轰然倒塌。

而现在,奥斯顿要增兵?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更多的兵力,意味着更多的补给,更多的油水。这只会让本就腐败的将领们更加疯狂,让本就松散的管理更加混乱。

奥斯顿以为自己是在加固堡垒,实际上,他只是在往这个巨大的脓包里,注入更多的毒素。

琳的心在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一种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的兴奋。

她必须把这个情报告诉莱恩。

她需要一把刀。一把足够锋利,能够精准地刺穿黑石领这只纸老虎心脏的刀。

而眼前这个男人,这个看似咸鱼躺平,实则深不可测的男人,就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最锋利的刀。

莱恩静静地听着。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在听到“黑石领”三个字的时候,那半眯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光。

他没有追问琳是从哪里听说的这种军事情报,也没有质疑一个女孩为什么会关心领主之间的博弈。他就那么看着她,平静地看着。

这种平静,让琳再次紧张起来。她不知道他信了没有,更不知道他是什么态度。

她抱着衣服的手,又开始收紧。

“黑石领……”莱恩终于开口,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味这个名字,“一个很硬的骨头。奥斯顿那个家伙,把一半的身家都压在那儿了。”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好像在谈论邻居家的菜园子。

“不过……”他话锋一转,“增兵,可不是什么好事。人越多,嘴也越多,需要的粮草也越多。那地方,可不产粮食。”

一句话,就点出了问题的核心。

琳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

他绝对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他只用一句话,就洞悉了黑石领增兵背后隐藏的巨大后勤压力,这是寻常人根本不可能有的战略眼光。

一种被看穿的感觉,让琳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但她没有退路。

她咬了咬牙,继续扮演着那个天真又多嘴的女孩。

“是……是啊。我还听……听他们说,那里的将军……好像……好像特别喜欢金子……士兵们的日子,都……都不好过……”

她将最关键的情报——将领贪腐,底层离心——用最不经意的方式,抖了出来。

说完,她便死死地闭上了嘴,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她已经把鱼饵放下,接下来,就看鱼上不上钩了。

空气,再次陷入了沉默。

莱恩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转过身,从琳的怀里,慢条斯理地抽出了那件属于他的外衣,然后披在了自己身上。

他的动作很慢,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带着锈迹。

“知道了。”

他淡淡地说了三个字。

“天冷,早点回去吧。”

说完,他便迈开步子,朝着自己的木屋走去,留下一个疲惫而萧索的背影。

琳愣在原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知道了?

就这?

没有追问,没有质疑,没有表示信或者不信,就只是……知道了?

她感觉自己蓄满了力气的一拳,重重地打在了棉花上,那种无处着力的感觉,让她无比憋闷。

可就在她以为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时,已经走到门口的莱恩,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声音不大不小地飘了过来。

“对了,琳。”

“以后这种‘听说’来的消息,可以直接告诉我。”

“你的记性,比那些喝醉了的蠢货商人,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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