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的人渐渐稀疏,夕阳把他们一前一后的影子拉得很长。

莱恩走在前面,步伐不快,却稳定得像某种永恒的节拍器。他从不回头,仿佛笃定身后的人一定会跟上。

琳抱着那包用粗糙纸张包裹的衣服,亦步亦趋。

纸张的边缘有些硌手,布料的重量沉甸甸的,压在她的怀里,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

她低着头,视线里只有莱恩那双磨旧了的皮靴,随着他的走动,有节奏地踏在石板路上,扬起微不可见的尘土。

她的脑子里很乱。

乱得像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

刚才在杂货铺里发生的一切,反复在她脑中回放。安娜那带着善意却让她如芒在背的推荐,那些鲜亮得刺眼的颜色,以及她自己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带着颤抖的拒绝。

每一次,都在她最狼狈,最不知所措的时候,这个叫莱恩的男人,会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介入。

他没有问她的意见,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整个过程,他都表现出一种极度的不耐烦,仿佛多停留一秒钟,都是对他“躺平大业”的亵渎。

可偏偏是这种不耐烦,这种粗暴,这种彻底的无视,给了她喘息的空间。

他不是在尊重她,他只是在图省事。

他不是在体贴她,他只是在解决麻烦。

琳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这个男人的一切行为,都源于他那深入骨髓的懒惰和对麻烦事物的本能排斥。

他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农,看到地里长了杂草,不会去研究杂草的品种,更不会欣赏它是否开出了漂亮的花,他只会用最简单、最省力的方式,一锄头把它刨掉。

而她,就是那棵让他觉得碍眼的杂草。

这种认知让琳感到一阵屈辱,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一种更加深刻的、让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安心感。

因为,他至少替她把草刨掉了。

她不需要再伪装,不需要再恐惧,不需要再用那可怜的、小动物般的姿态去乞求别人的理解。

她只要跟在他身后,就能暂时地安全。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尖锐的刺,扎进了琳的心里。

她,凯斯特,现在,竟然需要依赖一个陌生男人的“懒惰”来获得片刻的安宁。

何其荒谬。

何其可悲。

琳的指甲,隔着粗糙的包装纸,深深地掐进了那柔软的布料里。

她必须要做点什么。她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像一个没有思想的玩偶,被动地接受一切安排。

她需要情报,需要了解外界的局势,需要知道在她“死”后,她的领地变成了什么样,她的人民过得怎么样,她的那些敌人……又在做什么。

而眼前这个男人,莱恩,是她目前唯一的、可能的情报来源。

他看起来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但琳有一种直觉,一种属于上位者的、审视人的直觉。

这个男人的漠然之下,隐藏着某种洞悉一切的能力。他在杂货铺里的表现,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看穿了她的窘迫。

那么,他是否……也看穿了更多?

一个可怕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他……会不会知道她是谁?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琳的心湖里激起了千层巨浪。

期待与恐惧,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同时攫住了她。

她期待他知道。如果他知道她是凯斯特,那么很多事情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或许是某位忠于凯斯特家族的旧部,潜伏在暗处,等待时机。他的强大,他的保护,就都有了动机。

但她又无比恐惧他知道。

如果他知道她是凯斯特,那么他会怎么看她?看着曾经威风凛凛的北境领主,如今变成了这副手无缚鸡之力的、连买件衣服都要依赖别人的少女模样……那会是怎样的眼神?

同情?怜悯?还是……鄙夷?

不,她绝不接受那样的目光。

凯斯特的骄傲,不允许她以这副姿态,去接受任何人的审视。

可是……她必须试探一下。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必须抓住。

琳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属于杂货铺的、混杂着麻布与灰尘的味道涌入鼻腔,让她混乱的大脑稍微冷静了一点。

她抬起头,看着前方那个高大的背影,酝酿着措辞。

该怎么问?

直接问他认不认识凯斯特?不行,太突兀了。

那……旁敲侧击?

琳的脚步,在不知不觉中慢了一拍。

莱恩似乎察觉到了,他没有回头,只是脚步也跟着放缓了一些,维持着那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就是现在。

琳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撞击着她的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响声。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那个……”

她的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叫,刚一出口,就几乎被风吹散。

莱恩的脚步没有停。

琳攥紧了怀里的衣物,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再次鼓起勇气,声音大了一点,虽然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

“莱恩先生……”

这一次,莱恩的脚步顿住了。

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停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轮廓,投下的阴影将琳完全笼罩。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琳感到自己的喉咙一阵发干,她咽了口唾沫,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那个盘旋了许久的问题,一个字一个字地挤了出来。

“您……听说过……‘凯斯特’这个名字吗?”

问出口的瞬间,琳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屏住呼吸,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前方那个背影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一毫的反应。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一秒,两秒……

莱恩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转过半个身子,那张总是写满疲惫和漠然的脸,第一次正对着她。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既没有惊讶,也没有疑惑,就像琳只是问他“今天天气怎么样”一样平常。

“凯斯特?”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调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发音。

“嗯。”琳用力地点了点头,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她不敢去看他的脸,只能死死地盯着他胸口的衣襟。

莱恩沉默了。

他只是看着她,那种平静的注视,却比任何审问都更具压迫感。

琳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放在解剖台上的青蛙,他那无形的刀,正在一层一层地剥开她的伪装,直视她最深处的灵魂。

就在琳快要承受不住这种无声的压力,准备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的时候,莱恩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种懒洋洋的、没什么起伏的调子。

“一个死人。”

他说。

“提他做什么。”

轰——

琳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死人。

这个词,就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精准、狠戾地捅进了她的心脏,然后用力地搅动。

她当然知道,在世人眼中,“凯斯特”已经死了。可是,从别人口中,尤其是从这个男人嘴里,用如此轻描淡写的、仿佛在谈论一块石头的语气说出来,那种冲击力,是毁灭性的。

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抱着衣服的手,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原来……这就是答案。

他不知道。

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在他眼里,凯斯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已经死掉的符号。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那是一种混杂着屈辱、愤怒、不甘,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彻底否定的绝望。

她算计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算到这一种。

不是同情,不是怜悯,不是鄙夷。

是彻头彻尾的,无所谓。

仿佛她曾经为之奋斗、为之挣扎、为之“死亡”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无聊的笑话。

“我……我只是……”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但残存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崩,绝对不能在这里崩溃。

她低下头,用长长的刘海遮住自己的表情,强迫自己把话说完,“……在镇上,听人说起过他……说他是个领主……”

她必须知道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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