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莱恩那句“走吧”响起时,暖意瞬间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骨髓里冒出来的寒气。
她没有选择。
琳默默地放下碗,站起身。因为久坐和紧张,她的双腿有些发麻,身体晃了一下,险些摔倒。
莱恩没有伸手扶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等着她自己跟上来。
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反而让琳松了口气。
她最怕的,就是任何形式的肢体接触,这会让她有种被操控的感觉。她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单薄的旧衣服,低着头,跟在了莱恩身后。
门被打开,外面世界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却让琳感到一阵窒息。
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将头埋得更低,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从这个世界上藏起来。
从莱恩的住处到村口,是一条蜿蜒的土路。路的两旁是稀疏的树林和半人高的杂草。
这里很偏僻,一路上,他们没有遇到任何人。可琳的心跳,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越收越紧。
她无法控制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周围的一切。每一片被风吹动的树叶,都像是藏在暗处的眼睛。
每一声不知名的鸟叫,都像是敌人迫近的信号。她的后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脚尖落地,几乎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琳自己知道,这是一种病态的警惕。作为曾经的领主凯斯特,她也曾有过这种草木皆兵的时刻,但那是在战场上,是在敌我分明的厮杀中。
而现在,她只是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上,敌人却无处不在。可能是疯子的仇家,可能是她过去的部下,甚至可能只是一个无聊的路人,多看她一眼,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災。
她现在这副样子……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柔弱,无助。如果被人发现她就是凯斯特,那将是何等的羞辱?
不,比羞辱更可怕的,是那些人会用怎样的方式来折磨她,来报复曾经那个铁血领主。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微弱,脚步也开始虚浮。
走在她前面的莱恩,忽然放慢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原本领先她两步的距离,不知不觉间缩短到了一步。他的身影高大,正好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也挡住了来自道路一侧的广阔视野。
琳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发现了?发现她的恐惧和不安了?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琳自己掐灭了。不可能。这个男人对自己的一切都表现得漠不关心,他只是在解决一个“麻烦”。或许,他只是走累了,想放慢速度而已。对,一定是这样。
琳这样告诉自己,但紧绷的神经,却奇迹般地放松了一丝。他莱恩的后背很宽,虽然穿着朴素的看不出材质的衣服,却依然能看出底下流畅而有力的肌肉线条。
那是一个绝对强大的雄性的背影。跟在他身后,被他的影子笼罩着,竟然让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被庇护的错觉。
该死。她琳暗骂自己,这是最要不得的软弱。凯斯特绝不会这样。
可身体的反应,却比意志更加诚实。她下意识地,又朝他靠近了半步,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那片阴影里。
那股阳光和旧书卷混合的味道,似乎也变得不那么有压迫感了。
很快,一间低矮的、由石头和木头搭建的小房子出现在路边。房子门口挂着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用褪色的颜料写着“张记杂货”。这里就是村口张婆婆的店了。
琳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莱恩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率先走了进去。琳犹豫了千分之一秒,最终还是咬着下唇,紧跟着他钻了进去。
店铺里的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布料、干货和灰尘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货架上零零散散地摆放着一些商品,大多是些针头线脑和颜色暗沉的成衣。
柜台后面,并没有预想中的白发苍苍的老婆婆。
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正坐在一条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听到门响,她抬起头,露出一张带着些许充满活力的脸。
“莱恩先生?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少女看到莱恩,眼睛一亮,立刻从板凳上站了起来,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熟稔和欣喜。
莱恩只是疲惫地点了点头,侧过身,将躲在他身后的琳完全暴露在了少女的视线里。
“给她,买两件换洗的衣服。”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起伏。
少女的目光,瞬间就黏在了琳的身上。那是一种纯粹的好奇,不带任何恶意,却像探照灯一样,让琳无所遁形。
“哇!”少女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快步从柜台后绕了出来,“好可爱的女孩子!莱恩先生,这是你的……妹妹吗?我叫安娜,是张婆婆的孙女,最近奶奶身体不好,我来帮她看店。”
安娜很热情,笑起来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很自然地就想去拉琳的手。
琳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向后一缩,整个人几乎贴在了莱恩的腿边,头垂得更低,恨不得把下巴都埋进锁骨里。
“我、我……”她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安娜的手停在半空中,有些尴尬地眨了眨眼。“啊……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吗?你别怕,我没有恶意的。”
莱恩看了低着头的琳一眼,然后对安娜说:“她怕生。你把适合她穿的衣服拿几件出来就行。”
“哦,好,好的!”安娜立刻反应过来,热情地转身去货架上翻找起来,“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穿鲜亮点的好看!你看这件粉色的怎么样?还有这件鹅黄色的,上面还绣了小花呢!”
安娜兴致勃勃地拿出两件颜色明亮的连衣裙,在琳的面前比划着。
琳的瞳孔骤然收缩。
粉色?鹅黄色?还绣着花?
这些东西,对于曾经的凯斯特来说,简直比毒药还让他感到恶心。
琳无法想象自己穿上这种东西的样子。那不是伪装,那是酷刑。那会把她最后一点属于“凯斯特”的尊严,都碾得粉碎。
她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强烈的抗拒和愤怒。
她宁愿一直穿着这件洗得发白的破旧单衣,也不要穿上那种东西!
“不……”一个微弱的音节,从她的齿缝里挤了出来。
“嗯?你说什么?”安娜没有听清。
“我不要……”琳的声音大了一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抬起头,第一次正视着安娜,眼神里是混杂着哀求和固执的拒绝。
“可是……女孩子不都喜欢这些吗?”安娜有些不解。
就在琳准备说出第三次拒绝的时候,莱恩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用了。”他伸出手,直接从安娜手中拿过那两件鲜亮的衣服,随手扔回了货架上。
然后,他的手指在那些颜色灰暗、款式简单的衣服里扫过,最后,精准地抽出了一件灰扑扑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束腰长衫,和一条同样是深色的、看起来就很耐磨的裤子。
那款式,土气得像几十年前的农妇穿的。
“就这两件,拿两份。”莱恩把衣服递到安娜面前,语气不容置喙。
安娜的表情,是毫不掩饰的惊讶和困惑。她看了看莱恩,又看了看琳,似乎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给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买这么……朴素,甚至可以说是丑的衣服。
“莱恩先生,这个……是不是太素了点?她穿着会不好看的。”安娜好心地提醒。
“她就穿这个。”莱恩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种“解决问题”的终结感。
安娜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只是用一种混合着同情和惋惜的眼神看着琳。仿佛在看一个被审美堪忧的兄长支配的可怜妹妹。
琳却在那一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那件灰扑扑的衣服,在她眼里,简直就是最好的盔甲。
它不显眼,不女性化,它能让她最大限度地泯然于众人。
穿上它,她就不是一个需要被关注的“少女”,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无性别感的背景板。
这个男人……
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莱恩的侧脸上。他正低着头,从钱袋里数着铜板,神情一如既往的疲惫和漠然。
他似乎,总是能精准地看穿她的窘迫,然后用最直接、最省事、也最粗暴的方式,替她解围。
他不是在体贴她。琳很清楚。他只是觉得女孩子挑衣服很麻烦,所以选了最不需要动脑子的那套。他只是想快点结束这场“采购”,好回去继续他的躺平大业。
可结果,却阴差阳错地,给了她最需要的东西。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一个囚犯,发现看守她的狱卒虽然冷酷,却总会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不经意地给她递上一块干面包。
那不是善意,只是履行职责的副产品。但对囚犯来说,那块面包,就是活下去的希望。
“好了。”莱恩付了钱,把用粗糙纸张包好的衣服塞进了琳的怀里。
“走吧。”
他转身,依旧是那个高大而冷漠的背影。
琳抱着那包还有些粗糙的布料,低着头,默默地跟了上去。怀里的衣服,带着一股陌生的、属于杂货铺的味道,却让她感到了一丝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