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或者更长。
在无尽的黑暗与断续的噩梦中,琳对时间的感知已经彻底模糊。
她只记得冰冷的石室,药物带来的昏沉,以及奥斯顿那张混合着狂热与痴迷的脸。
每一次清醒,都是新一轮的屈辱。
她被迫学习如何像一个“真正的女孩”一样行走、说话、微笑。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他会用言语瓦解她的意志,让她一遍遍地从镜子里看清自己现在的模样,提醒她凯斯特已经死了。
但凯斯特的灵魂没有死。
它只是被压缩,被禁锢,在这具陌生的、柔弱的躯壳里,像一颗被层层包裹的、淬毒的种子,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天。
最后一次的记忆,是注入身体的一阵剧痛,然后便是彻底的黑暗。
当意识再次浮出水面时,首先恢复的是嗅觉。
一股淡淡的、阳光晒过木头的味道,混杂着些许尘土的气息。很温暖,也很……安宁。
这和她记忆中那座石制囚笼的味道完全不同。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刺目的光线让她不适地眯起了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视野才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木质天花板,纹路粗糙,甚至能看到几道细小的裂缝。她躺在一张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浆洗得有些发硬的粗布被子。
这里是哪里?
琳的第一个念头是,奥斯顿又在玩什么新的把戏。
她挣扎着坐起身,身体的虚弱超出了想象,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她头晕目眩,手臂酸软得几乎撑不住。她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木屋。
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破旧的木柜,除此之外再无他物。阳光从没有玻璃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几粒灰尘在光柱中懒洋洋地飞舞。
太真实了。
真实得不像一个陷阱。
奥斯顿的囚牢永远是冰冷、精准、毫无生气的,绝不会有这样充满了生活感的杂乱。
就在这时,木屋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琳的身体瞬间绷紧,心脏狂跳,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被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将自己缩在床角,目光死死地盯住门口。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看上去二十岁出头,身材高挑,但站姿有些懒散,仿佛骨头都是软的。他穿着一身朴素的衣服,上面还沾着几点泥土。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仿佛永远没睡醒的疲惫感。
当琳看清那张脸时,她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莱恩。
是莱恩。
那个曾经在她麾下,最不起眼、最懒散、最没有存在感的侍从。
那个她随手提拔起来,只是为了填补一个空缺的家伙。
那个每天除了完成最基本的任务,就是找个角落发呆,让她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招了个傻子的男人。
怎么会是他?
一瞬间,无数种可能性在琳的脑海中炸开。
他是奥斯顿的人?他从一开始就是被安插进来的间谍?这场阴谋他也有份?所以他才能在这里,像个主人一样,看着沦为阶下囚的自己?
滔天的怒火与屈辱感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吞噬。
被最强大的敌人击败,她可以忍。但被自己曾经最看不起的、蝼蚁一样的下属如此“观赏”,这种羞辱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凯斯特的骄傲,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没有让尖叫和质问脱口而出。
冷静。
必须冷静。
现在她不是铁血领主凯斯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琳。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她陷入更深的绝境。
她强迫自己分析。
莱恩的表情……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没有得意,没有嘲讽,甚至没有丝毫的惊讶。他就那么平静地看着她,仿佛只是在看路边的一块石头。
那双总是半睁半闭的眼睛里,透着一股看透一切又对一切都无所谓的空洞。
这不对劲。
如果他是奥斯顿的同伙,此刻应该是胜利者的姿态。可他没有。
他只是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她先开口。
琳的心沉了下去。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但她知道自己必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她低下头,长长的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脸上的所有表情。
她刻意让自己的肩膀微微颤抖,双手紧紧地绞着被角,摆出一副受惊过度、不知所措的模样。
这是她唯一的武器。
示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子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终于,莱恩似乎是失去了耐心。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仿佛连站着都是一种负担。
“醒了?”
他的声音响起,和记忆中别无二致,懒洋洋的,没什么起伏。
琳的身体一颤,像是被这声音惊到,她把头埋得更深了,没有回答。
她能感觉到莱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但那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压迫,只是一种纯粹的“看见”。
他又叹了口气,似乎觉得和她交流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前天,有人把你扔在我家门口,还留了张纸条,让我照顾你。”他用最平淡的语气,解释着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琳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被扔在他家门口?奥斯顿为什么这么做?把自己这个“完美的杰作”送给一个昔日的下属?这完全不符合逻辑。
除非……除非奥斯顿认为,莱恩是一个绝对安全、绝对无害,甚至能被他轻易掌控的人。
这个认知,让琳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以及更深重的耻辱。
在奥斯顿眼里,她已经被削弱到了可以放心交给一个“废物”来看管的地步。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选我。”莱恩的声音继续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不过我看你快死了,就顺手救了一下。”
他的话语里没有丝毫邀功的意思,反而透着一股“真麻烦啊”的无奈。
琳慢慢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的余光去观察他。
她看到他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种苦恼的神情。
“总之,你现在安全了。至少在我这里,没人会来找你麻烦。”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他居然还在解释这个。
琳紧绷的神经,因为他这句多余的解释,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松动。
这个男人……好像真的和以前一样,有点迟钝,有点……蠢。
她试探着,用自己练习了无数遍的、带着怯懦和颤抖的声音,发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节。
“谢……谢谢你……”
声音又软又细,带着一丝沙哑,听上去可怜极了。
连她自己都觉得恶心。
莱恩听到她的声音,似乎是完成了任务一样,明显松了口气。
“行了,能说话就行。”他转身,朝门口走去,“看你睡了那么久,应该饿了。出来吃饭吧。”
他的脚步不紧不慢,没有回头,也没有催促。
说完,他就直接走出了房间,留下木门半开着,仿佛笃定她会跟出来,又或者,她跟不跟出来,他都无所谓。
琳独自一人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
阳光从门缝里照进来,拉出一道长长的、温暖的光带。
屈辱、愤怒、不甘、迷茫……无数种情绪在她的胸腔里翻涌,最后却都化为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她,曾经的北境领主,史诗级的强者凯斯特,如今却要依靠一个咸鱼下属的施舍才能活下去。
她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喉咙,感受着这具身体的纤细与脆弱。
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咕噜”声。
饥饿感,如此真实。
她深吸一口气,那股属于凯斯特的、狼一般的狠厉与冰冷,被重新压回了灵魂的最深处。
无法反抗,就接受。
无法选择,就利用。
她掀开被子,将那双不属于自己的、纤细白皙的脚,踩在了冰凉的木地板上。
琳慢慢地从床上下来,赤裸的双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地板上。
身体的虚弱让一阵阵眩晕袭来,她扶着冰冷的墙壁,稳住身形,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出了这间牢笼。
客厅里,莱恩正瘫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摇椅上,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封皮破旧的书,看得津津有味。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餐桌上,放着一只粗糙的陶碗,里面是寡淡的白粥。旁边还有两个水煮蛋。
这就是他给我准备的“早饭”?
我,凯斯特,就算是在最艰苦的、与魔兽大军对峙的行军途中,吃的也比这个好。在我治下,最贫困的领民,也能在清晨喝上一碗肉汤。
他甚至不需要去耕种,外面的森林里魔物肆虐,以他的身手,随便猎杀一两只低阶魔物,就足够烤出满是油花的肉排。
他这是在羞辱我?
不,他只是单纯的懒。懒得为我这个“麻烦”多费一丝一毫的心思。
琳走到桌边,拉开沉重的木椅坐下。
她没有去看莱恩,而是垂下眼睑,拿起冰冷的铁勺,小口小口地喝着那碗几乎没有任何味道的白粥。
那碗粥,是温的。
不,应该说是已经凉了。
琳用铁勺的边缘触碰了一下碗壁,那股凉意顺着勺柄,毫无阻碍地传递到她的指尖。
她没有再试探,只是机械地舀起一勺白粥,送入口中。
没有味道。
就像在喝一碗温吞的凉水,只是比水稍微稠一点。米粒是存在的,但煮得不够烂,带着一种粗糙的、未经打磨的口感,在舌苔上留下一丝令人不悦的颗粒感。
屈辱。
琳的每一个味蕾都在尖叫,都在抗议。
她,凯斯特,曾经站在大陆权力之巅的铁血领主,此刻正在吃着连她领地里最懒惰的农奴都不会碰的食物。
这是一种极致的羞辱。
不。
她随即在心里否定了这个想法。
莱恩不是在羞辱她。
羞辱一个人,需要花费心思,需要设计,需要从对方的反应中获得满足感。而莱恩,他只是懒。
懒得生火,懒得等待,懒得去思考一个“麻烦”的口味和需求。他只是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找出了这么一碗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剩饭,摆在了桌上。
这甚至比刻意的羞辱更伤人。
因为这代表着绝对的、彻底的漠视。
她,琳,或者说凯斯特,在他眼中,与路边的一块石头,一株野草,没有任何区别。不需要在意,不需要关心,甚至不需要多看一眼。
琳的动作没有停。
一勺,又一勺。
她面无表情,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吃下去。
这是命令。她对自己下达了不容置喙的命令。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句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俗语,此刻却成了她唯一的信条。
这具身体太虚弱了,虚弱到连站立都勉强。她需要能量,哪怕这能量的来源如此不堪。
她必须活下去。
像一条潜伏在阴暗角落里的毒蛇,耐心地、卑微地活着,直到能亮出致命毒牙的那一天。
客厅里很安静。
只有勺子和陶碗偶尔碰撞发出的、清脆又空洞的响声,以及摇椅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的“吱呀”声。
莱恩翻了一页书。
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琳能感觉到,有一道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并非审度,也非探究,更像是一个人百无聊赖时,目光随意停驻的落点。
然后,那道视线的主人开口了。
“别喝了,不喜欢的话我再给你做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