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之月过半,连月亮都不再出现,除了天幕上闪烁的暗淡星辰,世界彻底沉入黑暗。持续三天的悼亡节,也进入了人们的生活。

在这三天里,每天只能吃一顿,剩下的时间就是悼念亲人。有时候,悲伤也是一种激情,沉甸甸的哀悼和胡思乱想,会让人远离黑暗冰寒带来的情绪麻木和窒息。

风雪停了,卡瑞和莉丝合力推着一辆独轮车,来到了村子西面的山洞,为收留的难民送吃的——在彼此仍然保持警惕的情况下,雷娜特绝对不会直接给予他们太多的食物。

这座山洞是冰莓村的历史组成部分,据说数百年前,最早来此屯垦的人们就蜗居在这里。随着时间的推移,山洞已经成为临时储存物资、或是躲避天灾人祸的地方,洞外也修造了若干配套设施,看起来安全感十足。

山洞内部整体呈葫芦型,由里外两个巨大的洞穴组成,中间是一段布满石笋、起伏不定的狭窄坡道。

深邃的内洞是蝙蝠的家园,这种长相凶残的小生物,总会让人联想到腐化畸变之类的话题,尤其是到了黑霜之月后,内洞几乎挤满了冬眠的黑色飞兽,让人看了头皮发麻。

稍小点的外洞,经过数百年的人烟往来和打磨修整,原貌早已看不清了。原木搭建的防御屏障,开凿的通风道,平整的地面,让这里成为了冬季的最佳庇护所。

半个月来,经过多轮甄别以及因伤病死掉的,山洞里还剩下了六十四人,那减少人里,就有芬恩修士和埃纳尔发现的永夜会邪教徒的漏网之鱼。这些人里,真正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就五个,再抛去十四个未成年人,来年春天能参与开荒的劳力依然较多。

多鲁亲自带着几个民兵守在了洞口,看见卡瑞和莉丝推着独轮车上了崖壁栈道,赶紧过来帮忙。

无论是看着长大的卡瑞,还是初来乍到的莉丝,这几个月下来,包括多鲁在内,村民对那两双幽绿色的眼睛已经渐渐适应,至少没有了以前那种避之不及的态度。

他们并没有感觉到因为身边存在亚女,生活就变得糟糕。相反,卡瑞和莉丝,已经从黑域里为村子带回了超出想象的回报。

有了火盆的存在,洞内的温度尚未到冷得难以忍受的程度,难民们三三两两分散在外洞,女人在缝补衣物,冰莓村各家各户提供的一些陈旧毛皮和衣物,成为了她们修补家人衣物的原料。男人们则无所事事地围了几堆,个个垂头丧气。

站在洞口,多鲁从独轮车上抓起了一块草粉面包,沉声说道:“祈祷吧,为你们失去的亲人和远去的故土流下温热的眼泪。即使是永夜,苏拉依然在所有人的梦中徘徊,不分东西南北。”

这句话,是芬恩修士教的,但用多鲁那粗糙的气质说出来,显得有些滑稽。洞内的男女老少都同时一愣,此时,他们才意识到,今天是悼亡节。

沉默,哭泣,哀伤的气氛在洞内蔓延,小孩子都抓紧了自己的母亲,瑟瑟发抖。

简单的祷告后,卡瑞和莉开始分发草粉面包。因为只能一天吃一顿,所以为了保证热量,每人拿到了两块草粉面包,小孩子多出几颗巨果莓,至于热腾腾的干菜豆子汤就没有了,悼亡节是不允许热食的。

“圣主保佑,愿仁慈的你像星辰一样美丽……啊,天啊,你个不洁的巫女,你怎么能触碰我的食物!”

老妇人点头哈腰,抬头说起了恭维话,不过当目光落在莉丝那双幽绿色的眼睛上时,吓得一把丢开了手里的草粉面包,蜷缩着身体,发出了高亢的尖叫。

莉丝也吓到了,本就胆小的她,也连连退了好几步,然后又被一个男子从身后狠狠推了一把,直接倒在了地上,怀里还未发完的草粉面包散了一地。

“想要用亚女羞辱我们吗?!”一个男子站了起来,把手里的草粉面包狠狠砸向了瑟瑟发抖的莉丝,“她会散播诅咒,让我们不幸的!”

更多的人抬起了头,此刻他们才借助昏暗的火光,看清了给他们散发食物的两位少女的眼睛,或愤怒、或恐惧、或焦虑,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难看。

一声清脆的金属摩擦声后,黑色的短剑架到了第一个闹事的男子胸前,爆发的力量直接把对方逼到了洞壁上。冰冷的剑刃和更冷的眼神,让闹事男子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

幽绿色的眼瞳死死地盯着面前脸皮抽搐的男子,卡瑞内心涌出一阵无比暴躁的情绪。

再用点力吧,用这把锋利的蔷薇之刺,从那丑陋的咽喉里刺进去,捅穿他的脖颈,切开他的喉管,享受热血扑面而来的热辣和那绝望扭曲的表情!

“哇!”

距离卡瑞不远,一个不过两三岁的小男孩嚎啕大哭起来,母亲一脸的惊恐,挤过人群把孩子搂到了怀里。

“卡瑞小姐!不要!”莉丝冲了过来,死死抱住了卡瑞的身体。

“圣主宽恕,求求你,不要杀我爸爸!”又一个女孩挤了过来,跪在了卡瑞的脚边,一双手颤抖着拉住了黑色短发少女的斗篷。

卡瑞侧过头,突然愣住了。眼前的女孩,穿着破烂的冬裙,年纪约莫十四五岁,亚麻色的长发梳成双马尾,一张布满雀斑的脸看着有些熟悉。

“卡瑞,你们先走吧。”多鲁走了过来,弯腰捡起了一块草粉面包,对着卡瑞轻声说了句,“这里交给我……”

玛伦,不,她不是玛伦……卡瑞收起了剑,慢慢后退,即将走出山洞的那刻,还是回头看了眼。

“知道为什么要让她们给你们送吃的吗?”

多鲁掂着手里的草粉面包,走到了洞中央,环视着四周的难民,语气低沉,“只是想让你们知道,你们重新生活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的村子。”

“她们不能触碰我们的食物,不能进来!她们是天生不洁的,会给所有人带来不幸!神圣的教会敕令,不会允许她们那样做!”角落里,最初情绪失控的老妇人,再次发出了高喊。

多鲁舔了下有些干裂的嘴唇,低头咬了一口手上的草粉面包,慢慢咀嚼:“嗯,我已经品尝到了不幸……所以才会遇见你们、遇见邪恶的异教徒、浪费宝贵的食物、浪费温暖的毛皮和衣物?

“你们远离亚女、远离罪恶、远离不幸……所以你们才会像流浪狗一样,跑进你们看不起的希尔德马克,顺从邪教徒、抢夺无辜的村落、然后在饥饿和寒冷中死去?

“莉丝已经得到了圣主的原谅,获得了虔诚之章,她比任何人都虔诚……卡瑞是我们的骄傲,她是提灯人,是受到苏拉祝福的神眷之子!而你们,不久之前,把苏拉遗忘在脑后,和邪教徒抱在了一起!”

多鲁的话,如同重锤般,敲击着洞中所有人的脑袋,一张张憔悴消瘦的脸变得惨白。

“不,圣主宽恕……”

一个,两个,三个……洞里的老少们,都纷纷垂下了头,双手握在胸前,哭得稀里哗啦。

角落里,一个消瘦的男子悄悄抬起了头,嘴角出现一抹诡谲的笑容。

……

除了必要的防备人手,冰莓村的大部分村民都在悼亡节里待在家中,但村广场却有些热闹。

几辆做过车轮防滑处理的马车整装待发,两架大型雪橇上也堆满了物资,黑星佣兵团正在做着出发前的最后准备。里奇则和埃纳尔、琳内娅一起,在一边窃窃私语。

“想去吗?”琳内娅看到有些出神的卡瑞,笑着走了过来,“趁着没下雪,要赶紧上路,不然伯爵大人的委托任务没法完成了。”

寻找黑晶蜂蜜,就是黑星佣兵团这个冬季必须要做的事情之一,不光是掩盖对痴愚之母的搜索,同样也是赚取佣金的好机会。据说那位慷慨的女伯爵,为黑星佣兵团支付了五千克朗的任务启动资金。

黑晶蜂蜜只有冬季才能在黑域里找到,错过了这个窗口期,就要再等一年,之前十几天的大风雪,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

“雷娜特有些多此一举,你应该明白我说的什么。”

里奇也靠了过来,看了眼西面的山洞方向,轻轻一笑,“冰莓村没必要强行贴上亚女存在的标签,然后希望其他人也接受。”

“我是提灯人!”又是这个话题,卡瑞心里的无名火,一下又冒了出来,“莉丝每天和大家在一起,她也没有干扰到任何人的生活。”

“你身上有多少神奇的身份,根本不重要,而是其他人愿意看到哪个身份。”里奇背过了身,嘴角一抹戏谑,“祝福还是诅咒,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我,也经常被人私下叫做恶棍。”

亚女,提灯人,一个象征着苏拉的失望,一个得到了苏拉的眷顾,当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就连教会都显得暧昧起来。但是,人们总会根据自己当下的情绪或是利益,做出立场上的筛选。

卡瑞沉默了,看了眼南方黑暗的山峦轮廓,转身走向了不远处的一座小屋。

……

芬恩修士的祈祷屋还是那么干净整洁,柔和的烛光染黄了每个角落,正前方,镶嵌在墙上的苏拉圣像,还是那么温柔慈祥。

如果说以前,卡瑞对芬恩修士不存在任何感应,但现在,身处祈祷屋中,她却能觉察到芬恩修士正坐在一边的布帘后面,身上散发着微弱的纯净黑域之力。

凡是和黑域的神秘力量有关联的人或物,无论是提灯人、亚女还是腐化病人,都会纳入卡瑞的感应范围。

据说这样的能力,除了血肉祭司、寂静暴徒以及愚者三个职业天生具备外,其他的提灯人都只有到了七阶才能做到。

简单的礼拜后,卡瑞坐到了布帘前的凳子上,不过却没有进行告解,而是发起了呆。

“孩子,你心情很不好……”布帘后,传来了芬恩修士舒缓的声音,“苏拉并不强求每个信徒都说出内心的愧疚或烦恼,因为祂都能听到。”

卡瑞抬起头,看向了布帘,若有所思:“芬恩修士,我觉得自己变了,这并非亚女带来的,而是对生命的敌视。我刚才差点杀人了,明明我一开始是想拯救他们的……”

“拥有强大力量的人,都会经历这种可怕的引诱,提灯人更不例外。但苏拉的眷顾,本身只是一种慷慨引导,祂会在梦中凝视你的所作所为,而不会劝阻,只有自发的虔诚和反省,才能得到祂真正的拯救,战胜力量带来的恶念。”

布帘后的修士,语气平静,对卡瑞刚才说出的话并不感到意外。

“可是妈妈不会这样!”卡瑞越发的惶恐,双肩都在微微颤抖,“我本以为,只有莉丝那样懦弱的人,才会活在别人的阴影里,但是今天我才发现,拥有力量的我,才更在意别人的目光。”

布帘后沉默了十几秒,又传来了芬恩不紧不慢的声音:“你怎么知道雷娜特就是永远善良的人?她年轻的时候,也许剥夺了更多人的生命……但是现在,她已经是冰莓村的希望,所有人都在享受她的善,赞美苏拉引来的幸福。”

卡瑞慢慢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

“苏拉就在这里,所以我也听到了你内心的惶恐,你进门的那一刻,苏拉就能感受到你的忏悔诚意。卡瑞,我的孩子,每一次生命的碰撞,都会让人在善恶之间做出选择。你只需要看清‘弱者的罪恶’和‘罪恶的弱者’之间的区别,就能得到苏拉最大的启示和宽容。”

弱者的罪恶……罪恶的弱者……卡瑞一愣,陷入了沉思。

布帘被掀开了,芬恩修士带着微笑走了出来,那半边木质化的粗糙脸颊,让这个笑容显得有些狰狞,“去吧,给玛伦回信,她还在等着呢……”

卡瑞深呼一口气,微微点头:“谢谢您,芬恩修士。”

看着少女的远去的背影,芬恩轻轻叹了口气,在额前画着三角圣礼:“圣主宽恕,当我窃取诅咒的生命时,我也不是一个纯粹的修士了……”

……

……

坐在书桌前,卡瑞的脑子又浮现出山洞里,那个脏兮兮的酷似玛伦的女孩面孔,然后另一个清秀的少女身影,也慢慢挤了过来。

取出一张信纸,卡瑞抓起了鹅毛笔。

「亲爱的玛伦。」

卡瑞愣了下,赶紧用笔将前面的单词划掉。太过用力,笔尖撕破了厚实而粗糙的纸面——这种文字上的礼仪,让卡瑞感觉有些别扭和心虚。

撕烂了只写了几个单词的信纸,丢入壁炉,三克朗就这样浪费掉了。重新抽出一张信纸,这次卡瑞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起来。

「玛伦。

我是卡瑞,你的信,我已经看了四遍,请原谅我现在才给你回信。

此刻,诺达利尔的极光,和艾瑟隆山上的极光,是否一样?

如果是一样的,那我们之间的距离,并非想象中那么遥远。如果不一样,那我会给你讲述一些发生在身边的不一样的故事……

……卡瑞,在悼亡节,第一次为你书写。」

卡瑞的字迹十分规整,这是经过芬恩多年的教导,用于抄录《苏拉圣典》的花体字,每一个字母,都要花费更多的时间。

落笔,黑色短发少女甚至都不好意思自己看一遍,就将信纸收进了信封,然后披上斗篷,跑出了家门,直奔芬恩修士的祈祷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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