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妆点永夜的穹顶,那些逝去的名字,在星屑中漫舞。
祖母的纺锤仍悬于天幕,遗落的亲情在胸口结霜。
当十二月的星光铺满大地时,我们用冻伤的手指在坚冰上雕刻悼词。
圣洁的永夜月光啊,是苏拉梦中的呢喃,是我们的勇气与虔诚在冰中的倒影。
拥抱身边的人吧,沉默不是臣服,黑夜是新的黎明起点。
看吧,壁炉点燃了古老的谶语:“埋入冻土的剑刃,终将发出破晓的铮鸣。所有黯然的,终将以光的名义归来……”」
——《圣时十二章·永夜之月》
守望历835年,十二月,永夜之月,是一年里节日最多的月份。
退入大陆北境的人们,不得不适应这里严酷的环境,尤其是不见天日的深冬,需要更多的心灵抚慰。
期待光明,悼亡逝去的亲人,迎接新年,就是永夜之月的三个主题,让人们在频繁的庆典中,能多出几分黑夜里煎熬的耐心。否则,这压抑而酷寒的寒夜里,不知道会逼疯多少人。
今天是永夜之月的第一个礼拜日,圣明节,一个在黑暗中赞美极光、祈祷光明的节日。
因为永夜之月,并不是永远让人消沉的黑暗,除了地平线上掠过的月亮,在北方的天幕上,时不时还会出现奇妙的流彩极光。
有人说,那是永眠的圣主苏拉在冬夜梦醒之时,向大地投下的微笑;也有人说,那是逝去的亲人,在苏拉的天堂盛宴里欢快的舞蹈。
……
……
希尔德马克领,斯科格费尔河谷,索恩维克。
灰暗岩石修造的鹰堡,披上了雪白的铠甲,无数的火把插满了墙头,在它俯瞰下的城镇,已经成了欢乐的海洋。
北方高耸的希尔德山,依然无法遮掩那天幕上美轮美奂的流光,游动的神奇光之炫彩,让仰视的人们发出了阵阵欢呼。
从城镇的中心延伸到鹰堡正门的大道上,出现了一队衣着光鲜的人马。街道两侧,士兵们隔开了欢呼雀跃的民众,将宽敞的路面留给了北行的贵人们。
希尔德马克领的统治者,阿斯特丽德女伯爵,骑在她最钟爱的温顺红马背上,和索恩维克大教堂的约尔根主教并排而行。
鹅黄色的冬季宫裙外,披着名贵的黑色毛领斗篷,金色的家族胸针闪亮在胸口,柔顺的暗金色长发整齐地梳在脑后,扎着一朵血红的羊毛丝绒花结。
这是希尔德马克民众忠诚与爱戴的领主,是索恩维克平静幸福生活的守护者,是希尔斯山巅落下的星辰,是斯科格费尔河底珍藏的宝石。
阿斯特丽德的身后,格哈德勋爵牵着马,马背上坐着前者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两个孩子都表情惶恐地东张西望,似乎对这种热闹的节日还没有多少心理准备。
前方,已经能看见站在鹰堡门前迎接的贵妇——那是阿斯特丽德的继母,艾琳夫人,今年也不过三十岁,比阿斯特丽德也只大了十二岁。
圣明节,按照传统,作为本地的领主,阿斯特丽德必须回到家族城堡举行庆典,也避免不了和这个继母碰面。
身后,下马的两个孩子冲向了艾琳夫人,后者喜极而泣,死死搂住了自己的亲生子女,流泪之余,还朝阿斯特丽德投去一丝意味不明的苦涩眼神。
老伯爵去世后,在家族封臣的出面干预下,阿斯特丽德以亲自教导为由,将弟弟妹妹留在了身边,让曾经风光无限的继母不得不忍气吞声,躲进了鹰堡生活。但这种老死不相往来的和平妥协,却并没有让阿斯特丽德放松警惕。
老伯爵的第一任夫人,是统治北方艾斯温杜尔领的诺德斯子爵家的女儿。作为安娜女皇在位时的原住民和解政策的产物,阿斯特丽德的亲生母亲,身上带着原住民的血统。
在曾经低声下气的宫廷生活中,阿斯特丽德不止一次偷窥到那位继母,在父亲的面前唠叨着“她甚至都不是一个纯粹的罗尔人”这样的抱怨。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科勒家族,已经不是那个美丽而刻薄的女人可以指手画脚的了。
“进去吧,仪式都准备好了。”贵妇牵着两个孩子,走到阿斯特丽德面前,露出了讨好的表情。
“不,按照传统,应该是您这样的长辈主持。”
阿斯特丽德轻拽着缰绳,笑容优雅,礼貌有加,“这些日子我很忙,就让卢卡和露米娜住在这里,陪你过完整个冬季。另外,我已经雇佣提灯人去黑域收集黑晶蜂蜜,希望能对你的身体有所帮助。”
“圣主保佑,真是太激动了,阿斯特丽德,你一直是科勒家最杰出的女儿。”
艾琳夫人有点受宠若惊,赶紧提着自己的裙摆,微微曲膝低头。
身为长辈,向自己的家属后辈送上敬礼,算是严重违反帝国宫廷礼仪,但她已经不在乎了——为了自己的孩子,她必须忍辱负重,只要儿子卢卡成年,那就还有机会。
阿斯特丽德笑笑,策马从贵妇身边缓缓而过。
就让她和孩子多聚一聚吧,也许明年的春天,这里又会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让她回到父亲的身边继续唠叨吧……红马走进城堡门洞的那一刻,阿斯特丽德回过了头,笑得十分甜美。
身后,索恩维克城中心的教堂钟声敲响了,第一声最为悠长,悼念去年整个希尔德马克领死去的人们。
……
……
安娜女皇所倡导的高雅宫廷礼仪和生活方式,不光执着在帝都的皇宫里,也渗透到了地方贵族的生活中,并逐渐改变了曾经阴暗、粗犷、杂乱的风气。
即使是权力斗争失败被迫远迁的科勒家族,在营造鹰堡时,也耗掉了半数家产,将内部弄得尽可能的奢华。由于资金消耗过度,导致索恩维克的城墙到现在都没有修建,也正好让索恩维克的发展没有受到城墙的桎梏。
虽然厚厚的堡垒石墙隔绝了外部大多数的阳光,但在永夜之月一律平等的黑暗下,鹰堡内部的压抑阴暗也就不那么特殊了。
穿过鹰堡主殿外那条有名的架空石桥,阿斯特丽德回到了属于历代领主才能入住的枫宫。
记得小时候,讨厌花粉的老伯爵,会带着阿斯特丽德在这里过完整个春天,枫宫墙外的每一棵百年枫树,都让阿斯特丽德印象深刻。
无数的蜡烛照亮了枫宫的每条走廊,少女伯爵带着格哈德勋爵,推开了政务厅的大门。眼前,父亲留下的宽大书桌上,依然堆放着积压了几个月的地方公文。
“格哈德,真应该感谢安娜女皇为圣明节简化的仪式,不然,你会第一个在现场呼呼大睡的。”
阿斯特丽德坐到了书案后,眼睛扫过那一大堆的文书,直接拂到了一边,“说说看,下周还有什么事,如果忙不过来,我会把诺达利尔的维达尔男爵招回来。”
维达尔男爵,是希尔德马克领的宫廷贵族,目前在诺达利尔教会领担任使节,也是阿斯特丽德的远房亲戚和坚定的拥护者。
作为宫廷男爵,维达尔男爵没有真正的封地,只在索恩维克郊外拥有自己的庄园,以及每年由科勒家发放的十万克朗的爵金和两万克朗的职务补贴——这已经是科勒家能够拿的出手的待遇,但也比其他的领地穷酸不少。
其实不光是希尔德马克领,现在瓜分帝国的十三家大贵族领主,早已取消了绝大多数的食邑封臣,改为宫廷封臣。这让领主们能够牢牢掌握治下的土地和人口,这也是几百年来无数内战的教训。
“其实您早应该这样做了,维达尔男爵是位真正的有学识的高尚贵族,而我更擅长打打杀杀。”此刻,格哈德的表现极为谦逊,“下周只有一件事,参加奥尔韦大主教主持的悼亡节典礼。”
“奥尔韦大主教,他会亲自来希尔德马克?”阿斯特丽德的表情变得郑重起来,目光转向了政务厅的一侧,那里挂着一副大大的领地地图。
在帝国的版图上,希尔德马克领是一级行政区,但在版图轮廓里,还覆盖着另一个权力标签——教区。
这是从守望历元年开始,世俗王权和教权不断斗争的结果。即使这些教区的大主教大部分时间里都不在本地,但并不妨碍他们对教区内的所有事情指手画脚,尤其是暗中干涉领主们的家族事务。
为了抗衡甚至在教会内取得影响力,许多贵族都会把自家没有继承权的子弟送入教会,指望他们有朝一日能够走上高位,从而巩固家族的利益——这就是贵族们讨厌教会,却又不得不依赖他们的地方,在安抚人心方面,贵族们往往都只会朝相反的方向走。
阿斯特丽德能够上位,除了获得索恩维克教堂约尔根主教的支持,也离不开住在诺达利尔教会领的奥尔韦大主教的认可——这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是阿斯特丽德出生时的洗礼人。
“听说他从我们的领地里得到了一份难得的礼物,而且很可能,他会分享这个礼物,让他朝枢机大主教的位置再靠近一些……”
格哈德露出了神秘的笑容,压低了声音,在阿斯特丽德的耳边嘀咕了起来。
“木腐之人?七阶的黑域素材?圣主保佑,格哈德,你治下的德格布伦镇,真是个神奇的苏拉眷顾之地,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好奇。那个……那个冰莓村,过去一年,确实发生了太多让人期待的事。”
阿斯特丽德跳了起来,走到了领地大地图前,仰着头,左手食指点着下巴,右手在地图上漫无目的地左右挪动。
“还不止这些,我出发前,修道院的阿尔里克主教还专门找到我,说了一件既悲伤又有趣的事,一伙被邪教徒裹挟的难民,流窜到了冰莓村……”
格哈德组织了下语言,把冰莓村那位高级巡游修士申请教会救济的事简单说了一遍,“事情就是这样,也许过不了几天,索恩维克大教堂的约尔根主教,就会找您商量。”
“哦,对,我记起来了,芬恩修士吗?在他的看护下,冰莓村出现了两个提灯人,也许他真的是一位受到圣主启发的好人……可惜,其中一个阴影旅者还是去了教会,至于另外一个亚女提灯人……”
阿斯特丽德记下了地图上的冰莓村位置,回到了书桌后面,笑着指了自己的胸口:“既然卡瑞是雷娜特的孩子,那只要她还没有做出最后的选择,你都要尽量争取。关于冰莓村申请难民救济的事,我也可以支持一下。”
支持的话落下,宽敞而阴暗的大厅里,突然气氛变得沉闷起来,所有的烛光,似乎在这一刻都暗淡了些。
饥荒的阴影,就如同永夜之月的风雪一样,正铺天盖地而来,北边富庶的格里姆松德领尚且如此,希尔德马克领更可想而知。虽然艾瑟隆山区的山民们,有着更强大的忍饥挨饿的韧性,但若遭受外部的额外冲击,那离崩溃也就不远了。
这里太穷了,加上冬季冰雪封山,若无人为的驱赶,难民根本不可能进入希尔德马克领讨食。所以,那些从格里姆松德领南下的饥饿人群,一定来自某些人的恶意。
“冰莓村收容难民的事,就让我们先看看效果……格哈德,莱茵哈德伯爵已经答应给我提供六十万克朗的援助,我准备扩编常备军,兵源尽可能从那些耕地少的村子里招募,给他们减轻负担。
“单纯的救济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把难民都组织起来,扩建从索恩维克到德格布伦的道路,各地的劳力雇佣,也尽量公平一些。
“至于你,格哈德,除了继续担任德格布伦的执政官,再兼任我的行政事务官,每个月至少要在索恩维克待上一周。”
说完,阿斯特丽德拿起一张空白的文书,轻提鹅毛笔,刷刷几行,签发了一份优待冰莓村申请救济的公文。
烧热的红色松脂滴下,散发着滚烫的香味,象征着科勒伯爵家权力的印章重重地盖了上去。
“如您所愿,伯爵大人。圣主见证,您的仁慈,终会在希尔德马克的每座山谷里回响……”格哈德动容了,后退一步,单膝下跪,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节。
鹰堡之外,夜幕上的极光,拉扯得更加宽广,仿佛那些逝去的人们,依然在天堂歌唱,永不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