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手拿案卷记录昂首在内,一人手持刚刀冷面在外。
彼此对视,谁都不肯眨眼弱了气势。
“把这两个犯官押到后院,由我亲兵看管,以后未得调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陈筠说完,没听到后面察刺司衙吏动静,忽然转头大吼。
“我是钦差正使,你们耳朵聋了,还是只认御史台的命令?!”
看着被吓到脸色苍白,左右为难的手下,一向硬骨头的柳如烟居然退缩了,摆手让衙吏们听令行事,同时也让书记离开。
“按陈都指的话行事。”
等到房间就剩她们二人,柳如烟避开陈筠能吃人的目光,将审案记录藏到身后。
“其他都能依你,这卷记录不能给你。”
陈筠火气腾地上来,像是被踩住尾巴的小野猫,整个人都呈现出炸毛的状态,比那天遭受御前死劾反应还大。
“你今天不把那本记录给我,走不出这个门,哪怕给你情报弹劾我的后台来了也拦不住,我说的。”
柳如烟半分不退,反而上前两步,沉甸甸的胸口直面绣春刀尖。
“那你杀了我吧。”
陈筠被噎得脸红脖子粗。“你....好,你不是要幕后黑手嘛,实话告诉你,就是我,这些年凡是弹劾揭露山东官场的奏章全是我拦下的,你既然说我是奸臣,那蒙蔽圣听,理所应当。”
柳如烟却不上当,一巴掌把绣春刀拍歪,冷笑道。
“你是奸佞,却不是那种没良心的奸佞,我亲眼看到你不杀一人镇压暴乱,也亲眼见你不避污秽给灾民孩童治伤。”
她眼神熠熠地直视陈筠双眸,下了断言。
“你奸不假,却也不会坐视山东上下把三十多万灾民逼反,扣上黑锅,绞杀殆尽,否则你玩什么暗渡陈仓,又何必让陈指挥率人先一步潜伏济州?”
“我....”
陈筠一时间也像方韩二人一样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不得不说柳如烟绝对不傻,还很聪明,只是出仕年浅,没经过历练。
让她当亲民官不行,灾民面前的表现就是佐证,但是作为法司官员,她专业能力极强,洞察力,逻辑推理简直惊人。
“我....”陈筠干脆破罐子破摔。“总之就是我,怎么着吧,你上本参我去吧。”
柳如烟一愣,眼中出现一丝迷茫,表情也变得缓和,答非所问道。
“凡漕运沿途必生贪腐,这是朝廷上下默认的事实,只要按时按量给开封运去漕粮,漂没个一两成谁也不会说什么,但......”
陈筠浑身一颤,猜到了柳如烟但什么,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但山东漕运却是个例外,确切点说是从大中十一年起,开始例外,山东漕运每年漂没的数额,占广济段漕粮三成,有些年份甚至能达五成,而那一年正是先帝册封渤海郡王就藩的年份。”
“在整个山东,有能力袭击——即使是被下了泻药的云翼军千骑的武装,除了先帝特批的郡王护卫,我想不出第二个,山东厢军都没这个本事,不是吗?”
陈筠更怒,握着刀柄的小手青筋毕露。“你想说什么?你要说什么!你敢说什么?!”
柳如烟这下确定了陈筠要保的人是谁,也知道她为什么愤怒了,沉吟片刻。
“我只查到渤海郡王。”
“不行。”陈筠想也没想直接摇头,甚至不给柳如烟解释的机会。
“从此刻起,我以钦差正使的身份命你呆在行辕,哪里也不许去,否则....别仗着我欣赏你的风骨就以为我不敢杀你,哼!”
说完她也不提审讯记录的事,扭头就走。
济州赈灾....
应该换个名字,山东漕粮贪腐这件事陈筠早就知道,此次来也正是为了解决多年痼疾。
正如柳如烟说的,凡漕运所过免不了贪腐,这就像老鼠掉进了米缸。
后世自诩文明灯塔的某超级大国,军工复合体采购的史密斯专员伸手与否,从来不在于他们能不能,而在于想不想。
而大梁漕运.....
可以说大梁是在以天下供一城——人口破百万的开封府。
这么大个蛋糕涉及多少利益想也知道,不让沿途官吏伸手,那得让陈筠反向穿越上千年,把后后世界的人工智能搞过来才行。
这个堪称大梁动脉的漕运,陈筠不敢动,也不能动。
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可不是句玩笑话,动这个东西相当于往自己大动脉上捅一刀。
没了生计且全是壮年的漕工,还上百万,还密集分布在整个大梁最为核心富庶的地区,贯穿全国,想想都可怕。
甚至于陈筠曾经和先帝谋划过,以部分海运的方式缓解漕运压力这种温和方案都不敢提,两人只把希望寄托在梁科院技术突破上。
到时有了工厂吸收大量失业漕工,缓解社会压力,有了蒸汽船、铁路能大幅度提升运力,用生产力跨越的方式,缓慢且一劳永逸地解决帝国最大的隐患。
所以在大梁,贪漕运从来不是能拿到明面上攻击政敌的武器。
但贪一成两成朝廷能当不知道,贪三成就过分了,更不用说五成,先不说这会影响京师安定。
只论打破了联通全国的漕运默契,别的运段怎么想?
要知道山东漕运只是辅助,大头是连接中原与江南的京杭大运河。
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一点山东路从上到下的大小官吏都门清。
所以山东漕运账面必须看起来没有变化,但一年年过去,窟窿越来越大,每一任接手的官员就像是在玩击鼓传花,生怕这颗炸雷爆在自己任上。
然而老天开眼,这几年洪灾不断,终于轮到他们山东了,这才想着借助此次洪灾玩一出左手倒右手的把戏。
即,挪用常平仓补上漕粮亏空。
至于常平仓的粮食?
赈灾肯定用不完,那就逼灾民暴动。
暴动为了什么,为了粮食,或被洗劫一空,或乱中被烧,又或是如齐大那般。
所谓‘押解赈米遭遇暴民,遗失殆尽’。
这就是陈筠不能忍的了,敢这么干,乃至有这个想法的官员她有一个办一个,却唯独要捏着鼻子不能动贪腐源头。
导致广济段漕运漂没突破潜规则红线的罪魁祸首,整个山东官场最大的依仗——渤海郡王。
渤海郡王萧不闱,是先帝萧玉如的堂妹。
萧玉如继位的年纪比萧燕还小,从临朝太后手里夺权的时候萧不闱出过大力,因此在亲政的当年就给她册封了渤海郡王,还很罕见的玩了手实封。
封到了山东治所齐州城内。
那时陈筠还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在艰难讨生,后来被萧玉如带到宫里教养又没接触朝政。
直到长大面临改革才注意到萧不闱的存在,可惜萧玉如是个重感情的人,几次建言也没舍得处理这个堂妹,只是下旨训斥。
不过近些年萧不闱越来越过火,尤其是上次千年难遇的大洪灾时,不顾国难的表现引起了萧玉如的愤怒,又在陈筠撺掇下准备实质性出手。
后来....
后来萧玉如驾崩,萧不闱逃过一劫。
曾经几次看她不爽的陈筠,如今却不得不忍着恶心保她。
原因很简单,萧玉如曾经对这位堂妹恩宠太过,闹得天下皆知。
如果萧玉如还活着,由她自己处理也不失为一段佳话,萧玉如更不是那种死要面子的人,搞不好还会下个罪己诏忏悔,史书上倒也不存在污点。
可如今她死了,再处理萧不闱的性质就变了。
变成女儿萧燕替老娘萧玉如擦屁股,变成先帝昏聩,居然让这么一个蛀虫侵吞漕运多年,变成......
这是陈筠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
萧玉如不是那种千古一帝,说起来只能算是守成之君,但她在陈筠眼中就是完美无缺。
陈筠不会,更不能让她身后名染上污秽。
所以她才会瞒着柳如烟搞很多事情,可还是被这个柳青天查到了萧不闱的身上。
“希望燕燕能看透我奏章里的潜台词,赶紧把柳如烟调回去吧,唉。”
回到自己房间,端着那碗红糖水,陈筠抬头望天,月光洒在她那张纠结的小脸上,显得格外冷清,紧锁的眉头又让她看起来极为脆弱。
事情已经出乎她的预料。
原本她想的是山东大小官员有一部分抱上了萧不闱的大腿,她借赈灾之名以军事手段行秋风扫落叶之势,来一场外科手术式的精准反贪,把事态控制在小范围之内。
如今却发现连一州郡守,山东三使司都牵扯了进去,这些可都是封疆大吏。
陈筠不但要帮萧玉如遮蔽污点,带来的赈灾粮恐怕也远远不够。
毕竟有菏泽打底,谁也不能指望济州、齐州常平仓里还有多少粮食。
陈筠早就偷偷派人回京请求萧燕增加粮草,调走柳如烟了。
算算日子,也该到开封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