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课后的课间。

夏侯明趴在桌上,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对她来说是那么漫长。

她能感觉到,自己每一次心跳,都像一次沉闷的鼓点。她能听到自己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她甚至能感觉到,那颗被她吃下去的糖,正在胃里一点一点地被融化。

十分钟,大概足够它,彻底变成她身体的一部分了。

口腔里,还残留着那股甜得发腻的奶味。

她猛地起身,走到教室后面的水桶旁,用那个边缘已经有些磕碰掉漆的公用搪瓷杯,舀了一杯凉水,大口地灌了下去。

但没用。

那股甜味,就像郁语晦这个人一样阴魂不散,已经渗透进了她的身体里。

不知怎的,每当她回味这股甜味时,脑子里竟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了两天前,那根属于泠异彩的竖笛。以及,自己将它含在嘴里时的,那种复杂而陌生的味道。

紧接着,另一个画面,像烙铁一样烫在了他的脑海里。

是郁语晦。

是她当着自己的面,将那支竖笛送到唇边,伸出她那颜色很淡的舌尖,轻轻扫过吹口的样子。

是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模仿着自己的动作,将空气吸入笛管时,那副从容不迫、令人战栗的表情。

她的唇……

一个荒唐的、让夏侯明自己都感到惊骇的念头,冒了出来。

……也会是这种甜味吗?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猛地翻涌上来。

她又想吐了。

“小明!”

一只手拉住了正准备再次冲向水桶的她。

泠异彩看着她煞白的脸和额头上的冷汗,急切地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我陪你去医务室!”

夏侯明看着她,说不出话。她的全部心神,都已经被那个角落里的怪物,和自己口腔里那股虚幻的甜味,给彻底占据了。

就在她被这种全新的恐惧所攫住时,教室后门,传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一个瘦弱、胆怯的身影出现了。

夏侯明不耐烦地抬起头。

她看到一个穿着泛白的旧校服的女生,正一个人,眼睛红红地扒着门框,小声地向门口的同学询问着什么。

“请问……”她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哭泣而断断续续,“你们……有没有看到……一条深蓝色的直筒背心裙?我昨天……晾在宿舍楼下的……”

这个声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教室里所有人的八卦开关。

“深蓝色直筒背心裙?”

听到这个关键词,班里所有同学的目光,从门口那个可怜兮兮的女生身上,齐刷刷地转向了穿着和描述中一模一样裙子的夏侯明。

空气瞬间凝固。

林小梅是第一个认出门口那个女生的人。

她的身体,下意识地朝前动了一下,像是想走到那个带着哭腔的女生旁边。但她的脚步立刻顿住,脸上那副准备看好戏的笑容也僵硬了一瞬。那表情很复杂,有震惊,有心虚,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怀念。

但这一切,只持续了不到一秒。

她很快就重新戴上了那副刻薄的面具,用一种浮夸的、唯恐天下不乱的语气尖叫道:

“呀,这不是雪兰吗?你怎么到我们班来了呀?在找裙子?你看看我们‘明姐’身上这条,跟你说的那条……长得还真像啊!”

她特意加重了“明姐”两个字的发音。

被称作“雪兰”的女孩被林小梅这声尖叫吓得浑身一抖。她只瞥了林小梅一眼,就不敢再看那双眼睛。然后她硬着头皮,顺着全班同学的目光,看向那个坐在教室角落里的人。

她看到的,只是一个穿着和自己丢失的裙子“同款”的,长得异常清秀的陌生女孩。那个女孩在外面还穿着一件宽大的男款校服外套,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雪兰感到一阵巨大的困惑和尴尬,她完全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林小梅为什么要这样说。

她只感觉自己像一个小丑,如同那时一样,被当众展览。

而夏侯明,在听到“雪兰”这个名字的瞬间,大脑就“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雪兰……雪兰……

她在自己存放着关于“无关紧要之人”,垃圾堆般的记忆库里,费力地搜索着这个名字。

然后,一个模糊的形象,缓缓地,与门口那个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温雪兰。

高一时,被她和她的跟班们,欺负得最惨的那个女生之一。

那个总是低着头,连哭都不敢哭出声的女生。

是她。

她瞬间明白了自己身上这件“戏服”的来源。

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背。

完了。

与此同时,站在夏侯明身边的泠异彩,在听到林小梅那句充满了恶意的指控时,她的身体也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了另一件东西。

一支白色的、她再熟悉不过的、同样不翼而飞的竖笛。

这个联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进了她的心脏。

她的脸,比夏侯明还要快一步地变得苍白。

她张了张嘴,想为夏侯明辩护,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死寂氛围中,一个平静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林小梅。”

是郁语晦。

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缓缓地走到了林小梅面前。

林小梅看到她,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笑容:“怎么,你也想来掺和一脚?不好意思啊,你叫什么来着?”

“一个人的认知,会构建她所看到的世界。”郁语晦看着林小梅,用一种像是在念教科书的语调说,“当你的认知里充满了恶意时,你看到的所有巧合,都会被你解读为罪证。”

“哈?”林小梅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说什么鸟语呢?听不懂啊!我只知道,有人丢了裙子,而某个‘明姐’,恰好就穿了条一模一样的!这可真够巧的!”

她的话,引来了周围几个女生的附和性嗤笑。

郁语晦没有理会她的嘲讽,而是转向全班同学,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她今天这条裙子,是我昨天放学后,陪她去街上‘梦巴黎’新买的。因为不合身,所以她把校服外套披在了外面。”

“你陪他买的?”林小梅的音调瞬间拔高了八度,充满了夸张的怀疑,“就你?你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我怎么不知道啊?再说了,谁能证明?你有证据吗?”

面对林小梅咄咄逼人的质问,郁语晦只是平静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像是购物小票一样的东西,在众人面前晃了一下。

“这是证据,”她淡淡地说,“还是我帮她付的钱。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林小梅被这张突然出现的“小票”噎得说不出话。她死死地盯着郁语晦,想从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找出一丝破绽,但什么也找不到。

“就算……就算裙子是买的又怎么样!”林小梅不甘心就此罢休,“那也改变不了他是个变态!谁知道你们两个怪人凑在一起,背地里在搞什么恶心事!前几天那个录音,大家可都听见了!”

“那声音,啧啧……光是想想就让人起鸡皮疙瘩。你们俩,不会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她特意提高了音量,确保全班都能听到。

“变态?”

郁语晦终于笑了,那笑容很浅,却充满了极致的蔑视。

她看着林小梅,像在看一只在地上徒劳爬行的虫子。

“把源于自身压抑的肮脏想象,投射到他人纯粹的好奇心之上,并以此来获得道德优越感。林小梅,你这种行为,在心理学上,被称为‘投射性认同’。简单来说,就是你自己心里想什么,就以为别人也在想什么。”

“你……”

林小梅彻底被这串她听都没听过的名词给绕晕了。她涨红了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郁语晦不再看她,她转过身,走到了教室门口,走到了那个还在捂着脸小声啜泣的温雪兰面前。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对这个“麻烦的源头”说些什么刻薄的话。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郁语晦的表情,竟然柔和了下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轻轻地拭去了温雪兰脸颊上的一道泪痕。

温雪兰浑身一惊,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想后退。但当她看到郁语晦那双平静的眼睛时,她那颗惊恐的心却不知怎的安定了下来。

她发现自己,好像并不怎么排斥眼前这个女孩的触碰。

“别哭了,”郁语晦收回手,声音很轻,“一条裙子而已。如果它给你带来了麻烦,那它的价值就已经清零了。”

她看着温雪兰那双依旧红肿、充满迷茫的眼睛,又补充了一句:

“以后,如果还要来这个班级,或者被这个班的人找麻烦,你可以来找我。”

夏侯明在远处看着这一幕,彻底愣住了。

她从来没见过郁语晦这个样子。

那种“温柔”,那种“承诺”的姿态,是从来没有展现给自己的,属于她的另一面。

温雪兰在混乱和感激中,点了点头,最终捂着脸,从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跑开了。

教室里,陷入了长久而又诡异的寂静。

所有同学,包括那些原来跟着夏侯明的跟班,都用混合着困惑与一丝畏惧的眼神,看着那个沉默地走回自己座位的“怪人”。

郁语晦就像一颗钉子,用一种强硬的方式,将自己打进了这个班级的权力版图之中。

她并没有融入他们。

但从今天起,再也没有人敢把她当成一个可以随意忽视的“透明人”了。

林小梅死死地盯着郁语晦的背影,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当郁语晦坐下后,她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咬牙切齿地低吼道:

“别以为……这就完了!”

郁语晦没有回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

她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用只有夏侯明能看到的角度,从口袋里,轻轻地拿出那个她昨晚捡到的,小小的白色布牌。

她将名牌在指尖把玩了一下,让夏侯明看清了上面那三个娟秀的字——“温雪兰”。

然后,她对着夏侯明,无声地用口型说了三个字:

“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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