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明推开了教室的门。

她能感觉到,泠异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死死地钉在自己身上。

她强迫自己不去看她。

她面无表情地,迈开了脚步。

从教室门口,到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个“王座”,这段不足十米的距离,此刻,却像一条漫长且布满荆棘的审判之路。

埋头写着练习册的班长,笔尖顿了一下,从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是对于“异常事物”纯粹的好奇。

教室里另外几个早到的同学,则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场景,互相交换着眼神,开始交头接耳。

夏侯明能听到他们压抑着声音,带着兴奋的窃窃私语。

“我操……裙子……”

“她真的穿了……”

这些声音,像无数只蚂蚁,爬满她的全身。

她用尽全力挺直后背,模仿过去那种不可一世的姿态走着。但她越是想“像个男人”,在这身装扮下就越显得滑稽和可悲。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腿在抖,双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死死地攥着拳头。

当她终于走到了自己的座位前时,她的动作早就变得僵硬无比。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死死按住裙摆,以防止“走光”。

这个属于“女孩”的防御性动作,让前排的某个同学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夏侯明将头埋得更低了。

她刚坐下,泠异彩就跟了过来。

她站在夏侯明的课桌旁,欲言又止。

“小明……”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颤抖,“你这裙子……是哪来的?”

夏侯明无法回答。

她只能沉默,将头转向窗外,假装在看风景。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传来一阵喧闹。

是林小梅和她的几个小姐妹,说说笑笑地走了进来。

当林小梅看到穿着裙子的夏侯明时,她先是愣住了,随即,她那双不算大的眼睛里,迸发出了混合着前所未有的狂喜和恶意的光芒。

“我的天哪!”

她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毫不掩饰的大笑,引得全班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聚焦到了夏侯明身上。

“快看啊!”她指着夏侯明,像是在介绍一个珍奇的马戏团动物,“我们明哥真的穿裙子了!怎么,从你老妈衣柜里偷来的啊?”

当夏侯明听到“偷来的”三个字时,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瞬间停止了跳动。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那一刻凝固了。

她……她怎么会知道?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夏侯明的大脑。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林小梅,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骇。

林小梅并不知道自己一语中的,她只是在享受这种肆无忌惮地羞辱过去“王”的快感。当看到夏侯明那副震惊的表情时,她笑得更开心了。

“你们看他那样子!还真把自己当作是女的了?笑死我了!对了,我现在是不是该叫你明姐了?”

周围的同学,也跟着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整个教室,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你们别这样!”

泠异彩涨红了脸,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她张开双臂,像一只护着雏鸟的母鸡,挡在了夏侯明面前。

“小明他……他只是生病了!”她对着全班大声说,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锐,“他需要的是我们的关心,不是嘲笑!”

……生病了?

夏侯明听着泠异彩这番“正义”的辩护,只感觉比林小梅的嘲笑,更让她感到难堪。

果然,泠异彩的话,不仅没有平息嘲笑,反而让笑声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哦——生病了啊!”

“那我们是该关心关心他!”

她被彻底地、当着所有人的面,钉在了“可怜的病人”这个耻辱柱上。

她低着头,双手死死地按住裙摆,指甲深深地陷进了大腿的皮肤里。

就在这片混乱的、充满了恶意的喧闹中。

一个身影,平静地从她身边走过。

是郁语晦。

她像是要去打水,手里拿着暖水瓶。在与夏侯明擦肩而过时,她用一种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几乎没有起伏的声音,轻声说道:

“眼光不错。至少,你没选那条粉色的。”

夏侯明猛地抬起头,惊骇地看着她的背影。

“你什么意思!?”她下意识地用同样低的音量反问道。

郁语晦没有回头,只是继续往前走,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自己的幻听。

第一节课,夏侯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展览品,被钉在座位上,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审视。

她再也无法承受那些目光,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趴在课桌上,试图用这种方式将整个世界隔绝在外。

她听着周围的喧闹,听着老师走进教室开始讲课的声音,像一块石头那样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头上。

那只手很瘦,没什么肉,指尖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凉意。

它没有用力,只是在她的头发上,轻柔地、安抚般地抚摸了两下。

夏侯明浑身一僵。

她猛地抬起头。

眼前,空无一人。

但她的课桌上,却多了一样东西。

是一颗大白兔奶糖。

白色的、印着蓝色兔子的糖纸,有些褶皱,却很干净,静静地躺在她的练习册上。

夏侯明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她猛地扭过头,看向教室那个靠走廊的角落。

郁语晦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正低着头翻动着一本书,仿佛刚才那个做出亲密举动的人,根本不是她。

夏侯明看着桌上那颗静静躺着的糖果。

她从来没吃过这种东西。

第一,她没闲钱买。

第二,在她过去的世界里,吃这种奶味十足、软塌塌的糖,是“娘们唧唧”的行为。

她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对她今天“听话”的“奖励”。

她想把它扔掉,或者碾碎。

但她没有。

她伸出手,将那颗糖拿了起来。

她能感觉到,糖果坚硬的棱角,正硌着她的指尖。

在全班同学的窃窃私语和老师平淡的讲课声中,她低下头,缓慢地剥开了那层有些受潮的糖纸。

她将那颗长圆形的白色奶糖,放进了嘴里。

一股她不熟悉的、甜得发腻的奶味,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这种味道,和她过去所习惯的廉价烟草的辛辣味,或者打架后嘴里的血腥味,完全不同。

这是一种属于“女孩”的味道。

恶心。

她在心里想。

但她的嘴里,却诚实地分泌出了唾液。那颗坚硬的糖,在她的口腔里,被一点一点地,变软,融化,最终,化成一股甜腻的糖水,滑进了她的喉咙。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那个角落。

这一次,郁语晦也抬起了头。

她们的视线,在充满了粉笔灰和众人呼吸的浑浊空气中,交汇了。

郁语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夏侯明却从那双漆黑的、深不见底的眼睛里,读懂了她的意思。

——“你看,至少,糖还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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