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夜风徐徐,难得为燥热的早秋晚间添上几分清爽。

被征用为钦差驻所的菏泽州衙一片安静,唯有神机军巡逻士兵的脚步与验证口令声。

在房间里躲了几个时辰,主要还是等哭花的脸蛋恢复正常,一瘸一拐的陈筠提着她那把绣春刀从房间走出。

等看到原本应该守在门边保护自己的神机军护卫却站在院子里后,怒了。

“你们这帮....”

然而几位娘子军并不怕她,不如说在非作战状态下她们的关系更接近于姐妹,毕竟整个神机军不是姓陈就是姓肖。

“哎呀,筠姐出来了。”

没等陈筠先开口训斥,她就被七八个娘子军团团围住,也不上手,就用那种揶揄....确切点说用看自家白菜终于长大,会勾引野猪的眼神看着她。

“怎么样,柳宪台刚才厉不厉害,我就说别看她天天板着脸,实则闷烧着呢,这不,跟咱们筠姐没待几天就忍不住下手了,快给钱,愿赌服输。”

“不能够啊,柳御史多正派啊,刚才房间里的动静怎么听也不像是.....”

“哎呀,她正派那得分人,咱们筠姐天仙一样的人物,孤女寡女共处一室,再正派的人也...嗯哼。”

看着几个围着自己的娘子军或挤眉弄眼,或把两个大拇指对着来回挑动,陈筠怒了。

“你们够了,还敢拿我当赌注,铁人三项好久没练了是吧,信不信给你们加餐。”

陈筠的威胁,吓吓留在开封没毕业的小姐妹还差不多,对付她们这群已经转正的老油条,洒洒水啦。

被看得脸颊火辣辣发烫的陈筠推开她们落荒而逃,可发木发疼的小屁股导致她走路一瘸一拐,不得不用手里的绣春刀当作拐杖。

陈筠也察觉到娘子军们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臀部,慌乱之下左脚绊右脚,差点来个平地摔。

恼羞成怒下她没了往日的骄傲,回过头装出一副凶狠的模样。

“笑笑笑,有什么可笑的,去给我冲碗红糖水,等我睡觉前喝。”

几个娘子军被她这欲盖弥彰的屑表情逗得眼泪都笑出来了,抱成一团,弯腰调侃道。

“何止红糖水,等会我把止血带放怀里暖着,筠姐你需要就说一声,保证暖呼呼还带着奶香味呢,噗...哈哈哈。”

神机军再精锐再怎么受过现代知识的熏陶依旧逃不过时代的窠臼,毕竟大梁本身还处在封建农业时代,这是客观事实。

高强度的军事训练,繁重的课业,又没有现代社会健全的心理疏导体系以及精神娱乐设施,神机军最大的放松手段就是听戏看话本。

都是十几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让她们欣赏阳春白雪本身也不现实,流传在神机军内部最多的就是各种略带青色的低俗小说。

事实上她们内部之间就有不少人偷尝了禁果,但要说最喜欢谁那毫无疑问还是陈筠。

只是大家都喜欢等于大家谁也不敢捅破这层窗户纸,唯一能做的就是抱团一同开些筠姐的下流玩笑,看她羞涩难当,张牙舞爪的屑模样。

对此陈筠心知肚明更能理解,只是有时候过火了她也承受不如,比如此刻。

“你们这群家伙,给我等着。”

留下一句堪比我还会回来的结束语,陈筠迫不及待地逃离了后院,揉着小屁股去关押方与墨和韩雯的东厢。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治不了那群小丫头还治不了柳如烟?

刚才是大意了没有闪,这次她可带着武器,一定要把那个死女人绑起来打,不,吊起来用沾了盐水的皮鞭抽,还要备上蜡烛。

不是为了折磨,而是防止夜里看不清,这是陈筠谨慎的体现,对,就是这个样子。

等来到左厢院落,还没靠近厢房,迎面便撞上几个黑衣影子。

陈筠下意识举刀防御,却发现是满脸尴尬的巡查使和其手下,正要朝自己抱拳打招呼,连忙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别喊,本都指找你们柳宪台有要事相....”

话还没说哇,房间内突然传出一声惨呼。

“别问了,别问了,求求你别问了,一切都是我和通判的错,我们两个身为一州正副官,常平仓是我们装进自己口袋的,这些已经交代清楚了,别问了。”

原本想着来找柳如烟算账的陈筠忽然打了个冷颤。

听声音刚才求饶的分明是方与墨,几天没见怎么那个像大家闺秀的知州就被调成这个样子了?

接着便是柳如烟沙哑淡定的嗓音响起,不同于陈筠熟悉的腔调,柳如烟此刻的语气充满了冷漠与威严。

“钦差副使问:菏泽仓储失火原因。犯官方与墨答:自大中十一年至今,整整十九年,菏泽仓储全被其与通判韩雯贪墨,并言莫问。记录在案。”

房间内安静了两秒,接着传出方与墨似哭似求饶的嚎啕。

“不是...下官调任山东还未满一任,如何...如何十九年,十九年前下官刚中进士...这...这....”

韩雯较为稳重的嗓音同样响起。“呵呵,敢问宪台,这是颠倒黑白吗?”

柳如烟并不作答,依旧用那副死人腔念道。

“犯官方与墨言:调任山东至今不过一任。犯官韩雯言:颠倒黑白。记录在案。”

咣啷。

椅子翻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方与墨显然察觉到了柳如烟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崩溃大吼。

“菏泽仓储确实是我们二人贪污,但绝对没这么多,没这么多!你这是血口喷人,前几任知州在任本就有亏空,我们拿的也不过这两年多的孝敬。”

眼看话题要被引到纠缠不清的历史遗留问题,柳如烟忽然冷笑,房中还有纸张翻阅的声音。

“你说这是前任造成的亏空,并不知情?好,那么本宪问你。大中二十七年,你与前任知州交接时曾签署过交接文书,上面记载经菏泽段的漕粮,账面亏空八万石。

两位郡守共同报给朝廷的的理由是,河道淤塞致粮船倾覆,然本宪查得当年并无暴雨,何来淤塞?”

方与墨愈发慌乱,没想到柳如烟突然从菏泽仓储问题转到漕粮上面,而且还精准拿捏住她的命脉。

刚才她辩白菏泽仓储亏空非她这一任造成,可漕粮亏空八万却是她交接时和前任一同签署的奏章,摆明了两人有勾结。

只得强辩道。“天灾无常,岂能尽录……”

柳如烟骤然扬声。“方与墨称天灾无常致漕粮倾覆,然《山东水文志》载该年大旱。记录在案!”

“呜....呜呜呜.....”

一声高亢的记录在案过后,方与墨彻底崩溃,房间内传出她捂脸痛哭的声音。

柳如烟并未趁热打铁,猛攻心理防线崩塌的方与墨,反倒转向了一直少言寡语的通判韩雯。

“韩通判,且不管那烧掉的常平三仓,上旬洪灾后你开正仓放粮,账目记放赈米两万石,后又从常平仓调拨一万石,如今不过七日,本官清点正仓,仅余霉米八百石——余粮何在?”

“余粮...余粮....”韩雯言语断断续续,陈筠隔着房门都能想象到她冷汗涔涔的样子。

“每次放粮总有灾...灾民....灾民哄抢……下官无力制止,所...所以....”

柳如烟不等她回答,继续逼问道。

“好,依你所言,本宪姑且信之,那在仓库走水之前你菏泽手握五万石常平粮,为何还要从齐州调粮?”

“什...不...你怎么知...不,没有,我们没有从齐州调粮,更不曾向藩台衙门发过求粮文书!”

站在外面的陈筠听到这里脸色突然变得阴沉,驱散守在门外的察刺司,透过窗户缝隙往里看去。

正见一身绿袍,头戴獬豸冠的柳如烟,将一张文书,拍在被锁链捆绑住手脚,只穿白色囚服的两个犯官面前。

“原来你不知,那我倒想问问,从州衙搜出的这张通缉文书上的官印是谁盖的?”

“云翼军副千户齐大,押解赈粮不利,路遇暴民袭击,未战先逃,祸害地方,具画像追查,凡扭送官衙或格杀者,赏钱五十贯。”

“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既然齐州未曾向菏泽运粮,那这文书是怎么回事,云翼军驻地也只在齐州、济州,菏泽可没云翼军的军营。”

屋内两个犯官在柳如烟一声更比一声高的逼问下,已经极为不堪。

本就趴在地上的方与墨不用多说,裤裆都湿了一片,年纪略大,强装镇定的韩雯也像是滩烂泥,从凳子上瘫软下来。

她们没想到这个年轻御史居然这么刁钻,不问菏泽贪腐,也不问火龙烧仓。

不,应该说她太聪明也太了解官员心态了,先问菏泽仓储与火龙烧仓,让她们二人把注意力放在最有信心的这一面。

接着一转攻势,以漕粮账目亏空起手,把她们与前几任州县官连坐到一起,又拿出云翼军送粮的证据。

这一套指东打西,虚实结合的审问套路,俨然把她们当成了掌中玩物,随意揉捏,偏偏她们还不争气,没有半点应对的方法。

“哼。”柳如烟见状也不催促,而是摆摆手示意坐在角落里的察刺司书记不要再记了。

她也不嫌脏,撩起官袍就这么坐在方与墨旁边的地上,温声劝慰道。

“按我大梁惯例来看,贪污、烧仓都是小事,可袭击上位驻泊禁军.....呵呵,这件事一旦为官家所知,别说你们,就连你们背后的遮奢人物也担当不起。”

方与墨撅着的屁股猛地一颤,却还是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手臂当中,不说话。

柳如烟摇摇头,继续说道。

“伏击云翼军,栽赃嫁祸给灾民,趁着洪灾混乱,用常平仓来弥补这些年漕粮账上的亏空,想法不错,执行也很到位,最起码山东帅司被你们拉下了水,藩司嘛....”

察觉到后面韩雯眼中闪过的惊恐,柳如烟了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但你们想想,那是云翼军,侍卫马军司有数几个配齐战马的上位骑兵军额,一次没了一整个千户,你们得逼反多少灾民才能圆得住这个谎,靠菏泽外那三五万拿着锄头的农民?别闹笑话了。”

“靠济州城外那二十多万灾民?这倒是有可能,而且一旦成功,不仅你们菏泽这十几年来的账能平,整个山东漕运一线的账都能平,可如此大的事情,好好想想,仔细想想,还会是贬官,圈禁,过几年重新候阙启用那么简单?”

“我的方郡守,你当官的时间快赶上我读书的时间了,怎么连这点都想不通,摆明有人拿你脑袋做挡箭牌。”

一番推己及人的分析过后,柳如烟又一改柔情攻势,语气再度强硬起来。

“方与墨,都言话说三遍淡如水,利弊本宪已经给你分析清楚了,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你那女儿考虑,她今年不过五岁,正是入教坊司的最佳年纪,过几年能够梳奁了,是什么命运你比我清楚,生死存亡,一念之间。”

说着她又看了一眼韩雯,意有所指道。

“按我大梁刑统,就连谋反大罪也是首恶不赦,从者论法司处置,这出首嘛...自然也是第一个功劳最大,第二个就...呵呵。”

方与墨和韩雯下意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生的渴望。

两人突然跪在柳如烟面前,抢着喊道。“我愿招供,我愿招供。”

柳如烟心中不免得意,起身就要赶走书记,亲自执笔记录口供。

房门却在这时被人一脚踹开,身穿红白飞鱼服,披散着头发的陈筠,手持一把半身高的绣春刀,杀气腾腾的站在门口,尖着嗓子大喊。

“招什么招,不许招。”

说完,她举起刀尖直指柳如烟和那察刺司的书记。

“还有你,也不准审了,把口供记录给我拿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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