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避黑雾侵蚀的大迁徙,不仅仅是南方帝国撤入荒凉北方的伟大自救,也是南方的罗尔人侵占北方原住民土地的血腥征服。

历史歌颂教会和贵族的团结一心,却少有记录原住民失去家园的悲怆,这些不公正,都在文明改变野蛮的叙事中被粉饰了。

守望历185年第一例腐化病出现、守望历192年第一个亚女出现、守望历242年第一个提灯人诞生……凡人的生命,在黑暗的诅咒下不断扭曲,也在人与人之间造就了更多的差异。

厌恶、排斥或者羡慕,只要稍加引导,人们就会站在所谓的大多数共识的基础上,把一个个异于寻常的人进行分类,并给予不同的眼光。

所有的歧视和不公正,终归会在灾难危机中找到共性,并以更加偏执的方式合拢,与所谓的大多数共识产生对立。

守望历440年,依靠坚不可摧的帝国之墙,帝国以极小的代价度过了第三次黑潮。之后百年,人口大增,土地与人口之间的矛盾愈发尖锐。

更多的原住民土地被皇室、贵族、教会以各种理由强占,不少城镇将得了腐化病的人强行驱逐,出现亚女的家庭会课以天量的罚金……所有人,都在想尽一切办法将有限的资源和财富抓在自己的手里。

守望历573年,大迁徙之后的第一次大饥荒爆发,各种社会矛盾也同时引爆,极端思想频繁冒头,动乱持续了整整五年。

守望历575年,教会第一次发现了邪教徒的踪影。在饥荒和战乱中流离失所的难民、受欺压的原住民、以及走投无路的腐化病人们,用他们的绝望编织出新的幻想,和教会分道扬镳。

这些人,在黑暗的诅咒中迷失了生活的方向,正常的信仰感化没有了意义,以绝望驱动自我亵渎,用残忍抚慰恐惧。

在这些鱼龙混杂的各种所谓新教义组织里,永夜会逐渐崭露头角,成为教会和地方贵族的头号心腹之患。

教会与贵族对美好未来的许愿,在他们眼里就是恶毒的欺诈,他们唾弃虚伪的光明,赞颂真实的黑暗,他们甚至都否认苏拉的神格。

永夜会的宗旨,就是将整个大陆、所有的人,都投入公正的黑暗怀抱。

……

……

多鲁带领的民兵堵住了村北山道,他们的身后,是友情出手的黑星佣兵团。

山林里,风雪中,出现了一个个瑟瑟发抖的人影,男女老少,至少有上百人。他们裹着新旧不一的毛皮,头发胡须结着冰晶,饥饿的双眼布满了血丝,黑紫的嘴唇在哆嗦自语。

“村长,怎么办,口音不是希尔德马克的本地人,应该就是格里姆松德来的……”多鲁握紧了手上的长矛,不断扭头看着身边的雷娜特,“该死的,那么远,他们都能走到这里来!”

看着远方百来个憔悴而狠厉的男女,雷娜特深吸一口气,走到了最前排:“北方的朋友,我们之间没有仇恨。再往南就是黑雾之障了,我给你们每人十个草粉面包,回去吧,在这个寒冷的边境,你们得不到任何温暖。”

“不,我们要你们一半的粮食!”一个壮年流民,在山林里吼开了嗓子,“我们一无所有,只剩下饥饿和鲜血,不要让我们在绝望中拿起武器!”

此话一出,多鲁的脸都黑了。交出一半的粮食,那冰莓村必然过不了这个冬季。

对面山林里,人影发生了短暂的晃动,传出婴儿的啼哭,冰莓村的民兵们面面相觑。

雷娜特拉住了民兵队长的胳膊,继续高喊:“圣主仁慈,北方的朋友,看在女人和孩子的份上,我再多给三担巨果莓和豌豆,回去吧!”

“哈哈,虚伪的苏拉,还躲藏在黑暗里欺诈,想要阻挡我们争取命运的公平。永恒夜神在上,祂会眷顾所有饥寒的兄弟姐妹,夺回我们缺失的希望!”

一个阴冷的男声在山林里回荡,稀疏的火把开始猛烈摇动,数十个青壮男子蠢蠢欲动。

“他们是邪教徒!”一个民兵失声了,脸色惨白。

“嘿嘿,不,我们只是虚伪者眼里的罪恶,但真实和公正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张扬怒火吧,只有勇敢的黑夜信徒,才能获得神祗的庇佑!”

阴冷男子继续蛊惑着,四周的人影晃动得更加厉害了。

“莉丝,你回去……”面对这种几乎强词夺理的言论,卡瑞皱起了眉头,轻轻碰了下身边的亚女,“给芬恩修士带个话,让老人和孩子都躲到西面的山洞里……”

雷娜特瞥了眼儿子,眼里出现一丝赞许:“卡瑞,你也去吧,芬恩修士的身体还比较虚弱。”

卡瑞一愣,想了下,只能点头,和莉丝悄然退走。

雷娜特的话不高不低,民兵们捏紧了手里的武器,再没有后顾之忧。而卡瑞的离去,也让雷娜特敢于放开手脚一战——她不想让孩子的手,去沾染一些不该沾染的血。

站在人群后的里奇,慢慢抽出了腰间的长剑,脸色冰冷:“既然是永夜会,就没有谈的必要了。琳内娅,埃纳尔,不要使用雾甲,免得引发腐化污染。”

埃纳尔和琳内娅心领神会,他们的身后,十几名佣兵团成员也纷纷亮出了自己的武器。

「宽厚的黑暗,承载万物的深渊,月下的主宰!

浓雾笼罩大地,遮蔽星辰的光芒,让我们窥见真实的夜景。

低语穿透灵魂,撕裂虚伪的信仰,让我们听见永恒的真理。

黑色湮灭光明,摧毁罪恶的枷锁,让我们感受自由的狂喜。

无上的深夜神祗啊,愿您的黑暗如夜幕般永恒,愿您的力量如深渊般无尽!」

让人头皮发麻的黑暗祈祷,在风雪之夜里响起,听得冰莓村的民兵们头皮发麻,后背发冷。

山林里,三十多个黑色人影,挥舞着各种有用或没用的武器,冲向了雷娜特领导的冰莓村民兵。

里奇的身体动了,在所有冰莓村民兵的惊愕眼神中,第一个撞进了被永夜会煽动的暴徒人群,紧随其后的,是双手握持匕首的埃纳尔。

鲜血与碎肉,为白色的大地提供了更多的颜色,血腥与哀嚎,为冰凉的雪花裹上了更浓的味道。杀戮骑士的黑色身影,在孱弱而暴躁的人群里左突右冲,残肢断臂如积雪压垮的树枝,不断飞扬、坠落。

领头的永夜会男子,被埃纳尔追上了,左右的太阳穴,被两把匕首直端端地刺穿了。

真正的永夜会教徒并不多,当埃纳尔骑在一个大汉的身上,双手的匕首垂直刺下的时候,被打得七零八落的饥饿难民们,纷纷丢下了手里的武器,四散而逃。还逗留在山林里的难民妇孺们,都发出了凄厉的哭喊。

“别杀了……别杀了!我们的女人和孩子,只是不想饿死,圣主啊,我们不是邪教徒!”受伤的男子躺在雪地里,身体不断后撤,后背的鲜血在身下涂抹出一道凝固的血道。

“里奇,停下!”雷娜特跑了过来,张开双手挡住了里奇,“他们只是被裹挟的!”

凌乱的山林雪地里,躺着至少二十具残破的尸体,其中绝大多数都死在了里奇和埃纳尔的手里。提灯人的身体素质和战斗经验,远不是这些不知道饿了多久的羸弱难民可比的。

“你是指他是被胁迫的吗?”里奇盯着身下奄奄一息的难民,嘴角出现一丝不屑,“如果他得逞了,也许又会说出不一样的话……而且,他的伤势,也活不长了。”

话音未落,里奇的长剑就刺穿了告饶男子的咽喉。长剑重新回到腰间,杀戮骑士如同完成了一场热身锻炼一样,面不改色的走开了。

“不,里奇,你体会过真正的饥饿吗?那会让最虔诚的人,都变成魔鬼,这和圣主无关,是人间的不幸。绝望会成为良知堕落的借口,不要给他们借口,好吗……”

望着剩下的十几个束手就擒的难民,以及远方山林里嚎啕大哭的老弱妇孺,雷娜特留下了眼泪,然后冻结成两缕雪白的冰霜。

里奇的脚步停了下,没有回头,几秒后,继续向前。

琳内娅走了过来,蹲到了雷娜特的面前,用手抹去幼女村长脸上的冰霜,语气格外温柔:“雷娜特,你越来越不像是一个提灯人了……”

……

……

被壁炉烘烤得暖融融的房间里,雷娜特、芬恩、卡瑞、多鲁以及里奇坐在了餐桌的两侧。

“村长,统计出来了,都是格里姆松德来的,活下来的还有七个老人、二十二个青壮男人、二十八个女人、十四个孩子。他们都关到西边的山洞里去了,每人发了一个草粉面包。”

一个民兵推开门,念出了这次冲击冰莓村的难民人数。

“圣主宽恕,他们只是被饥饿欺骗了心灵……”房间里的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芬恩修士,表情十分沉重。

“雷娜特,你很仁慈,但我并不觉得,你有足够的粮食可以让他们过冬。”里奇喝着松针茶,不紧不慢地说着,“就算他们能活到明年春天,他们又能去哪儿?也许明年,还会有更多的难民出现。”

多鲁坐在角落里,想赞同里奇的意见,但看到雷娜特紧皱的眉头,又把话咽了回去。

“不,里奇,冰莓村今年做了更多的准备,光是地窖里储备的草粉面包和蔓菁,就足够吃一年……”雷娜特跳下了高脚凳,围着餐桌开始绕圈,“至于明年开春,联系格哈德勋爵,让他去安置。”

“你对格哈德居然有那么高的评价?”里奇笑了,眼底闪烁着一丝嘲讽,“如果他有多余的仁慈,就不会让这些难民走到这里来!”

里奇的话,无比的真实,在座的人,都脸色发白。

“妈妈,莫库斯村长还在的时候,说再过几年,等村里人多了,就把东面溪流滩两边的林地开垦出来,还有西南面的山坡,弄成坡田,加起来大概会有四十公顷。他们可以开春干活。”

卡瑞插话了,用手沾着松针茶水,在桌面比划着。

“不行,卡瑞,新开垦的地收成很差,头几年只能种豆子。”角落里,多鲁连连摇头,“如果税务官明年再来一趟,那我们还要按照新的耕地面积交税。”

卡瑞笑了,指了指芬恩修士:“我们有十年的减税待遇,芬恩修士还可以去德格布伦帮我们申请流民安置,运气好的话,能在教会买到便宜的救济粮。”

此话一出,雷娜特和芬恩修士的眼睛同时一亮,两人对视了几秒,纷纷点头。

只要领主和教会能够点头承认冰莓村的流民安置,那承担的税负又可以抵消一部分。这样一算,按照冰莓村当前的存粮以及明年的收成预估,足够留下这些来自格里姆松德的难民。

功劳在身的芬恩修士,现在可是整个希尔德马克教区的大红人,由他出面,一些难题就不存在了。

有了多余的劳动力,莫库斯村长曾经念叨的扩大巨果莓的种植,也可以实现了——和艾瑟隆山区的其他村子不同,冰莓村周边不是没有可以开荒的空间,而是人太少了。

“哼,谁能保证他们会踏踏实实的住下来?”

多鲁低下了头,气呼呼的。艾瑟隆山脉的山民是淳朴的,但也是保守自私的,外人在他们眼里,终归是不安分的存在,饥荒所激发出的丑恶,让他心有芥蒂。

他现在能够接受村里出现亚女,但要让他包容不久前还和冰莓村剑拔弩张的难民,心里的怨念短时间内是无法消散的。

“多鲁,圣主的宽容不是承认罪恶,而是化解和引导。他们只是迷失,而不是堕落。每多一个勤劳的人,就少一个邪教徒。你展露的每一份善意,都会给这里带来意想不到的回报。”

芬恩修士站了起来,对着墙上的木雕圣像,用手在额头画着三角圣礼。说完,他看向了雷娜特和卡瑞,眼里闪着神秘的笑意。

多鲁一愣,低头想了下,慢慢点头——如果任由这些人在山里流窜,死了都算了,就怕又被永夜会这样的邪教裹挟,这次有黑星佣兵团的人在,那下次呢?

而且,现在冰莓村的富足,又何尝不是当年莫库斯村长收留雷娜特和卡瑞的回报呢?

“就这样定吧,芬恩修士,麻烦你再甄别下他们。多鲁,你派人去附近村子看看情况,再用公库的黑麦,去换一些草粉面包,我想他们不会拒绝的。”

雷娜特停止了转圈,跳到了高脚凳上,掷地有声,小脸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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