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安不知道自己在那张冰冷的床上蜷缩了多久
窗帘紧闭,隔绝了晨昏,只有薇儿在黑暗中稳定闪烁的幽蓝微光,是他与这个被彻底颠覆的世界之间,唯一恒定的锚点
意识在混沌的泥沼中沉浮,有时是母亲炖鸡汤的香气,有时是父亲棋盘落子的脆响,有时是小侄子咯咯的笑声,最后都化为刺耳的刹车声和金属扭曲的爆鸣,将他狠狠拽回现实,心脏被无形的巨手攥紧,痛得无法呼吸
“薇儿。”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过枯木,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清晰,“过去多久了?”
手表屏幕无声亮起,柔和不刺眼的光线映出薇儿简约的像素笑脸,旁边是一个小小的、带着点担忧的日历标记:“(´・_・`) 少主,距离上次完整睡眠周期结束,已过去71小时28分。距离……事件发生,已过去7天”
七天。一个世界崩塌,只需要七天。
陈天安静默了几秒,空洞的眼神望向天花板
然后,他猛地掀开被子,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
身体像生锈的机器,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
他走进浴室,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头脸,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混沌的头脑似乎被强行撬开一丝缝隙
他看着镜子里那个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形容枯槁的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该去……说再见了。”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低语
不是告别过去,而是埋葬过去。埋葬之后,才能……才能怎样?他不知道。只是隐约明白,卡在喉咙里的那块冰冷的石头,必须吐出来。
他刮净胡茬,用冷水反复拍打脸颊。薇儿悄无声息地调亮了浴室的灯光,光线柔和却清晰。
他翻出衣柜里一套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色西装——那是去年家庭聚会时母亲硬要他买的,说“小伙子精神,穿这个多帅”。
他换上,对着镜子系好领带。镜中人虽然依旧苍白憔悴,但轮廓在笔挺衣装的勾勒下,竟真的透出几分母亲曾夸赞过的“帅气”
只是那眼神深处,是一片望不到底的荒原
“薇儿,” 他对着手腕上的表,语气带着点刻意为之的、近乎玩笑的轻松,“来点应景的。放首……《Lemon》吧”
米津玄师那沉郁又带着一丝释然的旋律,此刻像一把钥匙,或许能撬动他冰封的情绪
熟悉的、带着淡淡忧伤却又充满力量的钢琴前奏,立刻从手表内置的微型扬声器里流淌出来,米津玄师的声音清澈而富有穿透力,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如果这一切都是梦境该有多好…至今仍能与你在梦中相遇…”
音乐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着他心湖深处那根最痛的弦
是啊,如果这一切都是梦境该有多好?
陈天安深吸一口气,走出卧室。脚步有些虚浮,但目标明确——厨房。
他径直走向冰箱。目光扫过冷藏室的门,手抬起,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金属门把手
他知道里面有什么。父亲藏得并不高明的一小瓶高度白酒,藏在最里侧蔬菜盒的后面。那辛辣的液体,此刻仿佛散发着蛊惑的气息,诱惑着人去用它浇灭焚心的痛苦。
手腕上的手表屏幕,薇儿的像素笑脸旁,瞬间跳出一个巨大的、带着惊叹号的颜文字:“(゚Д゚≡゚Д゚) 少主!检测到您意图接触高浓度乙醇!根据您的健康数据库和当前生理状态分析,强烈不建议!乙醇摄入将严重干扰……”
薇儿急切的声音戛然而止。
屏幕上的像素笑脸似乎凝滞了零点几秒,旁边那个惊恐的颜文字悄然隐去。陈天安能感觉到,手表内部那块深蓝晶片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
她在分析,在权衡,在调用过去七天里他所有异常却克制的行为数据:滴水未沾的酒杯,原封不动的烟盒,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进食,深夜里压抑到极致的、沉闷如困兽的呜咽……少主他没有用任何外在的刺激去麻痹自己,只是硬生生地扛着,任由那痛楚在体内肆虐、冲撞,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裂
薇儿的逻辑核心瞬间推导出新的结论:极度压抑下的心灵,或许比暂时受损的肝脏更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强行压制,可能导致更深的淤塞,甚至……崩溃
那瓶酒,在此刻,或许不是毒药,而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情绪闸门的、危险的钥匙
“……干扰您的……” 薇儿的声音重新响起,但后半句劝阻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屏息的沉默:“(´・_・`) ……”
她在等待,将选择的权力,完全交还给她的少主
陈天安的手指悬在冰箱把手上,微微颤抖
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他仿佛能闻到那白酒辛辣的气息,想象着那灼热的液体滚过喉咙,烧灼胃壁,带来短暂的眩晕和麻木……或许,麻木了,就不疼了?
他闭上眼睛,几秒钟后,又猛地睁开。手指缓缓蜷缩,最终,离开了冰箱门。他抬起头,望着厨房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果然……” 他低声说,声音沙哑,“还是不喜欢喝酒啊。”
那味道,那感觉,从未真正吸引过他。他厌恶失控的感觉,厌恶被任何东西主宰意志,即使是痛苦,他也想清醒地承受
他转而打开冰箱门,在蔬菜盒旁边,拿出了一瓶冰镇的、带着水珠的橘子味碳酸饮料
呲——汽水被打开,清甜带着气泡的液体灌入口中,冰凉的感觉一路滑下,带着一丝刺激性的爽快,却冲不散心底的沉重。
他将那瓶饮料握在手里,又从冰箱深处,小心地拿出了那瓶父亲珍藏的、标签都有些磨损的白酒,冰凉的瓶身贴着手心。不是给自己喝的,是给他们的
墓园坐落在城市远郊的山坡上,绿草如茵,松柏苍翠
阳光很好,却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明媚,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偶尔的鸟鸣
陈天安站在三块并排的墓碑前,深色的西装笔挺,身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
他将那瓶打开的橘子汽水放在小侄子的墓碑前——小家伙生前最爱这个
又将那瓶白酒,郑重地分别洒在父母和姐姐的墓碑前,清冽的酒液渗入泥土,散发出浓烈的气息
他什么也没说,没有痛哭流涕,没有长篇倾诉,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依次扫过墓碑上熟悉的名字和照片
阳光落在照片上,父母的笑容依旧温和,姐姐的眼神依旧带着点促狭,小侄子的脸蛋依旧圆润可爱
他看着,默默地看着
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影像刻进灵魂深处
风拂过他的额发,带来一丝凉意。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荒芜的冰原似乎松动了一丝,有某种沉重的东西,随着那酒液和风,被悄然埋葬在了这片安静的泥土之下。
告别,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车窗外是飞逝的街景。陈天安靠在副驾驶座上,闭着眼睛,薇儿操控着车辆,平稳地汇入车流
车内的《Lemon》又一次播放完毕,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抬起手,用力揉了揉脸,指腹按压着眼眶下方酸涩的肌肉。他坐直身体,对着前方空旷的公路,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低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薇儿,假期中断,该工作了”
声音低沉、平板,毫无生气,甚至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疲惫和空洞。
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这语气,与其说是振作,不如说是行尸走肉前的最后通告,连他自己都觉得像某种不详的告别。
不行。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鼓起。他强迫自己咧开嘴角,试图扯出一个笑容,脸颊的肌肉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他抬手,用力拍打了两下自己的脸,发出清脆的“啪啪”声。痛感让他混沌的神经清醒了一瞬。
他摇下车窗。初夏带着暖意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乱了他的头发。
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在他脸上,有些刺眼。
他仰起头,迎着那轮明亮的太阳,像是要把所有积压的郁气都吼出去,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车窗外、朝着天空、朝着那无垠的世界,嘶声呐喊:
“假期中断——!!该工作了——!!!”
声音因为用力而有些破音,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冲破樊笼般的决绝。
喊完,他大口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仿佛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短暂的沉默后。
“嗡——!”
手腕上的手表猛地一震!内置的微型扬声器功率瞬间被推到最大!一个元气满满、音量几乎要炸裂的电子合成音,以完全不输给他的气势,在小小的车厢内轰然响起:
“假期延长……啊不!是假期结束!搞工作啦——!!!(゚∀゚)ノ♡”
这突如其来的、完全跑偏且音量惊人的回应,让陈天安猝不及防,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他猛地一缩脖子,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手腕,额角瞬间迸出几条青筋:
“搞什么啊?!这不是完全不一样嘛!还有那个‘延长’是什么鬼?!” 他气得用手指用力戳着表盘,“再不出去工作就要喝西北风了哟~房租水电你付啊?!”
薇儿的声音立刻切换成一种带着小得意和俏皮狡黠的调子,屏幕上的像素笑脸也变成了一个吐舌头的搞怪表情:
“(。-`ω´-) 嘿嘿~因为薇儿分析数据库得出,少主不是最喜欢假期了吗?可以看好多好多的动画和漫画!整个人直接泡进二次元海洋里~怎么叫也叫不醒了~~~ 像冬眠的小熊一样!哼哼!”
“冬眠的小熊?!” 陈天安简直气笑了,刚才那点沉重的氛围被这通胡搅蛮缠冲得七零八落。
他一把将手表从腕带上解下来,捏在手里,对着那个闪烁的像素屏幕,像摇晃一个不听话的闹钟一样,用力地上下左右摇晃起来:
“反了你了!胆子肥得流油了!连少主我都敢编排?!还冬眠的小熊?!今天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不知道谁才是老大!!!”
手表屏幕被晃得光影乱闪,薇儿的像素脸在剧烈的晃动中扭曲变形,但她模拟出的声音却带着一种夸张的、被晃晕的电子颤音:
“呜哇——!少、少主!晕、晕了晕了!(>_<) 薇儿知错了!要……要被甩出去了啦!薇儿……薇儿会不见的!饶命啊——!下、下次不敢编排少主是爱睡懒觉的宅熊了——!!!”
“还敢说——?!”
车子在公路上平稳行驶,车窗敞开着,风灌进来,吹散了车内最后一丝阴霾。
男人咬牙切齿地摇晃着手表,手腕上传来夸张的电子求饶声,还有那屏幕上疯狂闪烁、做着鬼脸的像素表情。
阳光炽烈,风里带着初夏草木蓬勃生长的气息。前路漫长,未知依旧。
但至少这一刻,这辆奔向未来的车上,载着的不再是一个沉溺于悲伤的幽魂。
而是一个气急败坏地教训着自家AI管家的、活生生的陈天安。
以及一朵被晃得“晕头转向”、却依旧在用颜文字努力搞怪、努力让她的少主“活”过来的,尚未绽放的薇花
新途的汽笛,在这混乱的嬉闹声中,悄然拉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