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垫上的莉丝，已经睡着了，但卡瑞依然在书桌边发呆，油灯下，摊开的信纸上还没有落下一个字母。
卡瑞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却一直写不出来。
即便莫库斯村长和雷娜特都曾经试探过，但卡瑞总把对玛伦的感情，当成了小孩子舍不得打开、又很贪恋的零食盒，充满了天真的欲望和固守想象力的纯洁。
她不知道自己和玛伦到底是什么关系，是曾经的恋人？不，除了一次紧张的拥抱，以及分别前悲伤的亲吻，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告白，青春的乐章还没有奏响，就已经撕碎了曲谱。
是最好的朋友？也不是，好强的玛伦，别说是友善的亲近，甚至极少向自己求助过。从小到大，玛伦更像是一起奔赴提灯人试炼的同行者，而不是知心人。
不知道发呆了多久，卡瑞提起了笔，在信纸的左上角，写下了第一个单词：玛伦。
左手心，出现了一丝刺痛，将本就决心不足的少女思绪又打乱了，这意外的难受，成了卡瑞逃避心情的最好理由。
丢下笔，喝光冰冷的松针茶，最后看了眼左手心那沥青般的黝黑愚者印记，卡瑞躲到了床上，不再去想回信的事了。
……
……
“卡瑞还没起床？”雷娜特回到家，拍打着身上的雪渣，看着餐桌上没动的早餐，眉头皱了起来，“就算没有阳光，也到了练剑的时候了。”
也只有在冬季，雷娜特家才会一日三餐，更多的热量，可以让年轻人的身体基础更牢固。
正在做家务的莉丝赶紧放下手中的扫帚，低下了头：“卡瑞小姐可能受了点风寒，她说还想多睡一会儿……”
雷娜特无奈的摇着头，丢开斗篷，走向楼梯。
卧室的门半开着，壁炉里的柴火还在燃烧，房间里很暖和，看来莉丝为了给卡瑞的房间保温，继续浪费着冬季宝贵的干柴。
床上，卡瑞裹着厚厚的被褥和羊毛毯，还在迷迷糊糊中，可爱的眉头皱在了一块儿，似乎还没有从梦境中脱离。
现今残存的土地上，黑霜之月还有个“噩梦之月”的别称。
从第一次黑潮爆发开始，每到黑霜之月，人们更容易做噩梦，那是黑域的各种诅咒无时无刻外溢的表现，就是铅墙也无法阻挡。
不过，在几百年的体会中，不同地区的人们也有了一些应对方法，从入睡时间到睡前的饮食，都有一些讲究。例如在冰莓村，睡前喝松针茶，就能减少做噩梦的概率。
“卡瑞？”雷娜特坐到了床边，用手摸上了少女的脸，感觉温度很正常。
“妈妈……”卡瑞应该早就醒了，当雷娜特的手盖上额头的时候，也睁开了眼，“我有些不舒服……很晕……”
“五感迷失？”雷娜特有些紧张，赶紧用手在卡瑞的眼前晃了晃，“圣主保佑，你又看到了什么？”
“不……很冷，肚子痛……”卡瑞蜷缩着身体，有气无力。
雷娜特愣住了，一分钟后，全身开始止不住的哆嗦，慢慢拉开了卡瑞身上的被褥。只是一眼，雷娜特就如同虚脱了般，瘫软在床边，大口喘着气，露出了死里逃生般的表情。
眼前，卡瑞身上单薄的内衫，身下的床褥，都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异常。
似乎想到了什么，雷娜特又一把抓过了卡瑞的左手，触碰那个黑色的印记。果然，很烫。
“我好痛……”侧身蜷着的卡瑞，脸色渐渐变白，“妈妈，我要死了吗……”
“不，你的黑域之力有些失控而已。”雷娜特叹了口气，表情有些怪异，“你今天休息，我去问问琳内娅小姐，看她那里有没有稳定魔药。”
这几个月，面对已成亚女的卡瑞，雷娜特一直有种不真实的、无比抗拒的感觉。但现在，雷娜特心里反而出现了一种大难不死的庆幸。
卡瑞没有来月潮，这表示，卡瑞没有成为亚女里极为罕见的拥有生育能力的那类人。
亚女是无可挽回的最恶毒的腐化诅咒，虽然她们是人们口中天生的不洁和罪孽的化身，有着蛊惑人心的美丽外表和青春之姿。但亚女也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女人，因为她们没有生育能力。
但是，这种特质也并非是绝对的。在亚女群体中，总有极少的概率，会出现拥有生育能力的个体，大概占亚女群体的千分之一。
最初，这些人不过是亚女之中更让人厌弃的存在。但是，拜一百年前葬送了半个帝国的“邪恶巫女”布丽吉特所赐，现在有生育能力的亚女，是教会一系列贬低亚女的解释里，性质最恶劣的一种，也是所有邪教徒眼里最觊觎的目标。
拥有生育能力的亚女，天生的不洁已经堕落为永恒的罪恶，必须处死，哪怕是提灯人——这是教会和帝国各界，在第六次黑潮后，达成的绝对共识，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感谢仁慈的圣主，没有抛弃我的卡瑞……”
作为提灯人，尤其是自由提灯人，若非是陷入绝境，通常在心境上，雷娜特对苏拉的信仰总有一种莫名的疏远。
此刻，雷娜特跪到了地上，她第一次感觉到苏拉和自己是如此的近，如此的宽容。
……
……
“黑域之力失控了？”琳内娅打开药箱，很是疑惑，“她才晋升二阶不久，这些日子也没有进入黑域，更没有吃什么魔药。”
“我也不清楚，但是，她的黑域之力再次充盈了，而且……而且远比我之前的三阶还要多得多。”雷娜特揉着太阳穴，一脸的无奈，“我一直无法理解，卡瑞的力量之渊，为何那么强。”
“不，你应该感到高兴，提灯人终归是靠力量获得他人敬畏的。说实话，与其和一些徒有其表的提灯人合作，我更愿意和卡瑞这样的人并肩作战。”
琳内娅将一瓶魔药递到了雷娜特手上，露出一丝狡黠：“谢谢，两百克朗，在我认识的人里，也只有里奇这样的杀戮骑士，才有可能黑域之力失控，所以这种药，都是给他专门准备的。”
“他需要吗？只要你和他上床，他的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雷娜特气呼呼地一把抓过药剂，另一只手在斗篷里摩挲出钱袋，“你个dang妇，两百克朗，你比马特那个虚伪吝啬的商人还要贪婪！”
相处久了，雷娜特和琳内娅私下的交流也变得随意起来，某些自由提灯人之间的粗鲁话，更是张嘴就来。
“哈哈，你在嫉妒！”琳内娅拨弄着漂亮的卷曲长发，妩媚一笑，“给你开玩笑的，我用一个灵魂之约，就拿到了一份七阶树妖木髓，所以，这次免费。”
见对方又在提起那次誓言，雷娜特的脸就黑了。
“不过，你也要做好一些准备。一个黑域之力随时可能失控的提灯人，可是行走的腐化污染源，除非你能搞到教会的净化之章。”
琳内娅的提醒，又让雷娜特打了个哆嗦。
“琳内娅小姐，卡瑞晋升前……你再想想，那个……那个痴愚之母，到底给卡瑞吃了什么……”
沉默了几分钟，雷娜特终于又把话题转向了两人之间约定的、绝对不再提及的秘密。
看着面前表情严肃的幼女村长，琳内娅陷入了沉思，最终还是摇摇头。
其实她也没有完全看清，或者说，她不相信痴愚之母给卡瑞吃的是木之心脏——混沌诅咒下，任何所见，都不一定是真实的。
……
……
圣水加稳定魔药，卡瑞的全身疼痛终于消散了。她感觉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烈度不小的战斗，体内黑域之力的躁动逐渐平复。
“卡瑞，我同意你不定期去黑域，多使用雾甲，不要让体内积蓄太多的黑域之力。”一边给饥肠辘辘的女儿添菜加汤，雷娜特一边若无其事地说着。
卡瑞抬起头，小舌头舔着嘴角，觉得今天雷娜特有点奇怪，居然如此宽容——自从上次偏执地进入黑域晋升，差点引发最终腐化，雷娜特就绝对禁止自己未经同意的情况下跑去黑域。
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个溪谷里遇见的神秘女孩，卡瑞有点出神了。
“卡瑞？你怎么了，还是不舒服？”雷娜特的手摸上了卡瑞的手背，露出担忧的表情。
“妈妈，黑域里真的不存在普通人吗？除了提灯人和腐化病痊愈的人，就没有其他的例外？”
卡瑞犹豫了下，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思索已久的问题，但她实在不想和对方争论关于“五感迷失”的话题。
“不可能存在！”雷娜特想都不想，就摇头，“就算是亚女，在黑域里待的时间也是有极限的。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我还是那句话，你是愚者，真实和虚幻的混沌诅咒会纠缠你一生，你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实的。”
“不，有一种可能。”门开了，琳内娅顶着满头风雪，走进了雷娜特的家。
雷娜特和卡瑞，都同时扭头看去，表情各有不同。
“雷娜特，听说过黑域之民吗？”琳内娅坐到了卡瑞身边，抬手摸上了后者的左手心，然后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药物起效了。”
黑域之民……雷娜特皱起了眉头，卡瑞则在母亲和琳内娅两人的脸上来回打量，对这个陌生的词汇充满了好奇。
“圣主见证，那只是几十年前某个吟游诗人酒后的胡话。北伊斯马克大盆地沦陷后，所有来不及逃出的人都死了。而且这种言论，已经无限接近永夜会那些邪教徒的口吻！”
雷娜特思索了半天，最终还是摇头否定。
“你觉得这个结论，可靠吗？尤其是，当教会站出来公开驳斥的时候。据说他们还为此出动了审判庭的监察修士，绞死了所有的传播者。教会是在驱赶谎言，还是在害怕？”
琳内娅微微一笑，抓起了桌面的面包，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提灯人的圈子里，从来都不缺少阴谋论，琳内娅小姐，你自己相信吗？”见对方趁机在自家蹭饭，雷娜特直接翻了个白眼。
“不相信，北伊斯马克大盆地离这里太远了，就算是疯子，也不会深入那里还能活着回来。”琳内娅吐了下舌头，宣告了恶作剧的结束。
卡瑞没有插嘴，只是慢慢撕着面包，继续走神。
“铛铛铛……”
突然，村口瞭望台的示警钟敲响了，急促而尖利的金属鸣响穿透了一座座建筑，餐桌边的三人都同时脸色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