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霜之月是难熬的，阳光抚摸大地的时间，每天都在减少。当然更难熬的还是后面的永夜之月，那刺骨的寒冷和永冻的冰雪，可以让整片艾瑟隆山脉化为孤岛。
大多数通往外界的山路都被冰雪封堵了，也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在这充满死亡的冰雪世界里穿行。
黑霜之月下旬的某一天，难得的无雪之夜，一支小型车队，出现在村北的山道上，那半山的火把光亮，一度让冰莓村的人们以为出现了幻觉。
“卡瑞小姐，团长先生和埃纳尔先生回来了！”莉丝冲进了村外的某片小树林，大呼小叫，“还带了很多食物和酒！”
“不是说过了冬天，他们才回来吗？”卡瑞正在雪地里练剑，超过一个小时的运动，让她白皙细腻的小脸上热气腾腾。
“也许团长又接了新的委托……”莉丝压低了声音，还朝夜露谷方向指了下，“不过，团长先生会耍把戏，这个冬天的圣明节肯定热闹！”
圣明节，是现今帝国最重要的日子之一，但最早只是北方原住民的节日，在大迁徙之前的帝国并不存在。
卡瑞眨巴着漂亮的眼睛，也有些意动——长这么大，她只在八岁和十二岁的时候，才从伴随商队而来的戏团里看到过变戏法，印象深刻。
冰莓村，或者说整个希尔德马克领都太偏僻了，只要到了冬天，几乎就与外界隔绝。无论是人还是物，都在彼此熟悉的氛围中极度枯燥。
……
八辆马车，装满了谷物、麦酒、奶酪、干肉等冬季补给，补充了人手的黑星佣兵团重返冰莓村，村民们都很开心。
里奇和埃纳尔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留下一堆普通成员站在村广场上东张西望，其中还有一名牵着马、身着教会武装修士服的中年男子。
“你就是雷娜特村长？请问芬恩修士在吗？”
武装修士拍打着身上的雪渣，冷漠的招呼声中并没有多少敬意。
雷娜特看到了对方斗篷上的教会徽章，圣三角中勾勒着一个天平。这是一名隶属教会审判庭的武装修士，即使面对提灯人，也是拒人千里的冷冽目光。
“芬恩修士病了，不过圣主保佑，他已经挺过来了，正在调养。”雷娜特不太相信几天前发生的事，会那么快就走漏了风声，于是镇定地指了下村子深处的某座房屋。
“我是驻索恩维克审判庭分部的监察修士，有几封信需要交给芬恩修士，请带路吧。另外，还有一个阿尔里克主教阁下的口信，希望卡瑞提灯人开春后尽早前往德格布伦修道院进行洗罪仪式。”
监察修士的冷漠和傲慢，引起了围观村民的紧张，不少人都低着头，用手在胸前画着三角圣礼。人人都听说过教会审判庭，崇拜其虔诚勇敢，也敬畏其残忍无情。
……
……
“圣主怜悯，是木之腐化……芬恩修士，你是如何扭转了诅咒，得到了圣主的启示……”
温暖的卧室里，当看到眼前抄录圣典的老人时，监察修士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在他并不深厚的阅历里，遭受木之腐化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死路一条。也许整个帝国境内，承受木之腐化不死，成为木腐之人的，不会超过一百个。
“这里同时诞生了两位提灯人，阿尔里克主教说过，这里是苏拉的眷顾之地……”
芬恩放下了鹅毛笔，右手在额前画出三角圣礼，表情极为虔诚，“我正打算给他和希尔德马克大主教写信，希望能在这里设置礼拜堂，我会在这里用余生感恩圣主的启示，并抄录圣典。”
监察修士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圣主见证，我会把这个消息转达给奥尔韦大主教阁下……不过，我能过问一下，你是怎么被腐化的？”
似乎早有预料，芬恩修士用他带着木化拇指的右手，打开了角落里的箱子，取出了一个卷着黑布的长条状物品。
随着黑布一层层展开，一股浓郁的圣油气味散逸。十几秒后，一根半透明的淡紫色木块，出现在灯光下。
监察修士吓得直接退了一步，目瞪口呆，足足愣了一分钟，才抬起头，用手在额头画出三角圣礼，对芬恩也终于用上了敬语：“您是一位勇敢的修士，需要我为您做点什么吗？”
虽然没有太深的相关知识，但仅凭那玉化的程度和颜色，监察修士就猜测这根树妖木髓的品质是七阶。能得到这种极度珍贵的黑域素材，可见芬恩修士一定经历过什么奇遇。
“请把这根七阶树妖木髓，送给奥尔韦大主教阁下。这是一位虔诚的提灯人对教会的供奉。”
芬恩是位坦诚的好人，但不代表他是迂腐的，这种黑域稀有素材的价值惊人，足以打动任何大主教。
芬恩是不打算离开冰莓村了，但仅仅依靠目前的高级巡游修士身份，他还没有资格单独执掌一座礼拜堂，必须有够分量的“虔诚”去感动教会的高层。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芬恩修士！”
监察修士赶紧点头，十分谨慎地将重新裹上黑布的树妖木髓取到手上，眼里闪着一丝贪婪。这种东西送上去，审判庭也会从中获得好处——这么大一块七阶树妖木髓，足够分成好几份了。
“哦，对了，差点忘记了！”监察修士一拍脑袋，从斗篷里取出了一封信，“这是诺达利尔的弗罗斯特修道院寄来的信。”
弗罗斯特修道院，是玛伦吗？为什么是审判庭的人来转交？
这下轮到芬恩修士好奇了，双手接过信件，瞥了眼上面的松脂封印，暗暗点头。
……
在冰雪天穿越危险的艾瑟隆山脉，面对中途相遇、同行南下的审判庭监察修士的疑问，里奇的解释滴水不漏：黑星佣兵团接受了希尔德马克女伯爵的雇佣，前往黑域寻找黑晶蜂蜜。
黑晶草的花只会在冬季开放，花蜜由巨血蜂采集，外观如粘稠的黑亮沥青。黑晶蜂蜜不仅仅是不可多得的高档食材，对皮肤病和肺病也有着非常不错的疗效。
不过，黑晶蜂蜜真正的价值，却有点微妙。据说每年冬季，都有一群声称得了肺病的贵族男女甚至主教冒出来，不惜花费重金，雇佣提灯人在冬季进入危险的黑域。
让男人重振雄风，让女人更加美丽，黑晶蜂蜜早已不是字面意义上的甜味奢侈品。对此，审判庭的监察修士除了流露出轻蔑的表情外，没有发表评论。
补充了新人的黑星佣兵团，达到了二十人。而里奇这次带来的食物，也足够黑星佣兵团整个冬季的消耗，甚至还有的多，尤其是热量更高的奶酪、熏肉等食物。
很明显，里奇并不指望能在冰莓村得到多少冬季补给，属于万事都要靠自己的谨慎做派。
八辆马车的补给，光是卸货就花了整整两个小时，帮忙的村民都得到了几克朗的报酬，每个人都乐呵呵的。
巨大的篝火在从广场上点燃，寒冷而枯燥的冰莓村，极为罕见地在这个冬夜迎来了一场热闹的庆祝会。伤势基本痊愈的老成员，也正好和新人一起，在这样的氛围里培养感情，村民们也得以沾光。
今年的巨果莓收成不错，受到邀请的雷娜特大方地从村公库里取出了一批作为见面礼，里奇则如同变戏法一样，从斗篷里掏出了更多的黑蜜胶，打发围观小孩子。
琳内娅坐在篝火晚宴的角落里，笑眯眯地看着里奇在人群里说笑，眼里闪烁着爱意。她太熟悉里奇了，通常对方如此乐观，意味着关键难题都得到了解决，至少有了解决思路。
“雷娜特，有个坏消息，格里姆松德领的南部出现饥荒了。”
坐在暖烘烘的篝火边，里奇削着烤热的粗面包，对着雷娜特轻声说了句，一边的民兵队长多鲁吓得手都抖了一下。
“艾瑟隆山区更穷更冷，流民不会过来吧？”多鲁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家的幼女村长，有些不自信，“村长，教会也应该会救助吧？”
此话一出，不光是里奇等人露出冷笑，就连雷娜特都皱紧了眉头。
“多鲁，你认为，教会和贵族会允许饥饿的流民在平原上到处走吗？”埃纳尔啃着熏肠，鼻腔里冷哼着，“他们会动用军队，把人都赶进山里！”
多鲁缩了下头，不敢说话了。
艾瑟隆山区的山民们，虽然穷，但也是最保守的人，他们的过冬准备，远比平原上的人们更上心，宁可其他季节少吃一点，也要让冬天的地窖里堆满食物。
饥民们被驱赶到山地，明显就是贵族的阳谋。要么在冰封的大山里自生自灭，要么抢夺当地山民的冬季储备，这种动荡，也很难传导到山外去。
至于教会的救济，通常在大部分饥民被驱赶以后，才会发生在城镇周边。
“圣主啊，他们不能这样！”
一名黑星佣兵团的老成员，此时发出了哀嚎。因为他的家乡就在格里姆松德领的南部，不是每个人都像他那样能够在外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
“多鲁，明天开始，大家都小心点，瞭望塔和钟楼上，必须要安排人守夜。”雷娜特咬碎一颗巨果莓，脸上冷若冰霜。
……
卡瑞没有参加篝火晚宴，而是坐在卧室的书桌边，打开了芬恩修士转交的信——这是玛伦从遥远的诺达利尔寄来的。
「……埃达修女对我很好，她教我写字（拼写错误），信纸也是她送给我的。我不知道这封信里会出现多少错误，但每个字母，都是我自己写的！
卡瑞，弗罗斯特山的秋天很漂亮（语法错误），山谷里还有温泉，修道院旁边就有一座……
昨天，克拉拉院长亲自找我谈话，问我是否愿意修习结束后加入圣剑庭，难道这个问题，不应该一年以后再问吗？她是我的提灯人修习导师（拼写错误），懂得和雷娜特一样多，我无法拒绝这个问题……
明天，就是第一堂提灯人修习课，我不知道阴影旅者到底有多稀有（语法错误），但她们都很羡慕我！
卡瑞，对不起，我没有按照最初的意愿，等候你的选择，我不敢看你的眼睛。但是，这不代表我对你存在偏见（语法错误），我只是为自己、为你感到伤心……
最后，在这神圣的修道院里，我向圣主祈祷，祂一定会听到我的心声，为你流下更多的怜悯与关注（拼写错误）……
永远为你祈祷的玛伦。」
分别快三个月了，信里的玛伦，和以前的印象有了微妙的差异，完全看不到固执好强的个性，多了几丝天真和柔软。
一封不长的信，无数的单词拼写和语法错漏，像是一个刚刚识字、就迫不及待地向家人炫耀的孩子。
从头到尾再次看了遍，卡瑞想了下，从抽屉里取出了信纸和笔墨，准备回信。
信纸的质量远比不上羊皮纸，却也不便宜，每一张都价值三克朗，任何涂鸦或是错误，都是极大的浪费，至于羊皮纸，就连芬恩修士都用不起。
“卡瑞小姐，你和玛伦小姐都认识字？！”在一边看得云里雾里的莉丝，忍不住发出了惊叹。
卡瑞一愣，对这个问题还没反应过来：“妈妈和芬恩修士教我的……你不是在修道院长大的吗，你不会？”
莉丝的脸一下就红了：“识字是贵族和修士们的权力，听说亚女如果掌握识字，是对苏拉智慧的玷污……啊，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话还没说完，莉丝就意识到不对，吓得脸色发白，赶紧低下了头。
又是这种言论，卡瑞刚刚提起的回信兴致，荡然无存。
不过，有些话，莉丝说得也对，在冰莓村，识字的人也就三个，雷娜特、芬恩修士以及卡瑞本人。普通人几乎没有识字的可能，也没有兴趣去学，曾经的玛伦就是如此。
贵族和教会，似乎并不忍心让普通的农夫去接触那些杂乱而生涩的符号，读书写字这种费钱费时费精力的事，就让苦修的修士去承受吧。
不过，这种解释合理吗？
也许，那些主教们，也不愿意让普通人，去独自揣摩圣典字里行间的晦涩意义，他们只需要聆听和祈祷就行了……看着莉丝那双充满崇拜之情的眼睛，卡瑞心里连连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