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庆典已然落幕，疲惫的麦种躲进陶罐里沉睡。
太阳披上结晶的阴影，退却的脚步声中，安抚着哭泣的黎明。
黑暗爬上冰冷的窗棂，那黑色霜雪的腥甜，诱惑着壁炉那颗火热的心。
圣主在霜蛾翅膀上写下神谕——当第一颗冰粒落下之时，无须恐惧，典藏好笑容，那是抵押给来年的春意……」
芬恩修士病了，无法主持黑霜之月的祭祀。在他长住冰莓村之前，冰莓村的人们除了乱七八糟的个人理解，并没有人严肃对待过时间的流逝问题。
黑夜的冰雪，完全覆盖冰莓村的每一寸农田和屋顶时，雷娜特不得不披上了她那件可笑的硕大村长袍子，站在了报时的钟楼上，以幼嫩的腔调，唱完了《圣时十一章·黑霜之月》。
火光照亮了雷娜特的脸，将扑面而来的冰晶融化为露，滋润着那头棕色的盘发。
在她的身后，临时客串的琳内娅，将几个月前采摘的干枯花瓣临空洒下，追忆寒冷的日子里渐行渐远的阳光。
今天参加黑霜之月祭祀的村民不多，至少一半的人，已经踏上了村北白雪皑皑的山路，排着长队，打着火把，扛着棺椁，为一位老人送葬。
丰收之月到狩猎之月积累的欢笑与激情，像山林里冬眠的动物，都不得不收敛起来，唯独病痛会在未来几个月的寒冬里越发活跃。
从春到秋的高强度劳作，积累的劳累和伤病会随着日照的减少迅速释放，让每个老人都会冬季里如履薄冰——这是艾瑟隆山脉的山民们，无法回避的生活历程。
不过，有人逝去，就有新的生命降临。
今年的冰莓村运气不错，截止目前为止，生下的八个婴儿里，只有一个死胎。冰莓村的好日子，正慢慢吸引外村的姑娘们远嫁而来，从而不断为这座偏僻的乡村增添新的生机。
莉丝可以放开拐杖活动了，虽然离伤势痊愈还需要些日子，但她已经恢复了那个勤勉的扈从形象。虽然无法抛头露面，但里里外外也帮着雷娜特处理家务。
卡瑞这些天，没有再莽撞外出，而是守在了芬恩修士的身边。
病床上的老人，消瘦憔悴的程度达到了顶点，似乎每一个夜晚过后，生命都会消减了一分，如今整整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所有人都知道，芬恩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仁慈的圣主，他是您最虔诚的信徒，请让他痛苦的坚冰在壁炉里融化，还有更多的春天在等待他的笑脸……”
莉丝跪在床尾，对着壁炉在祈祷，红火的光亮在她光洁的面庞上折射。
卡瑞坐在床边，双手握住了芬恩修士无比枯瘦的手掌，脸色很冷——雷娜特从未透露过真正的生父是谁，也不妨碍卡瑞在成年之前一直把芬恩当做了依赖，这是他半个父亲。
雷娜特是一位合格的母亲，但不代表卡瑞就不需要另一种陪伴，芬恩修士就恰到好处的弥补了这一点。
在雷娜特看来，芬恩长住冰莓村的目的也许并不单纯，但对于一位把所有生命和时间都奉献给圣主的高级修士来说，芬恩对卡瑞的偏爱，已经成为一种超越血缘的亲情。
因为玛伦选择教会的原因，芬恩获得了希尔德马克教区大主教的褒奖，但他却把所有的金钱，都用在了冰莓村里，他那件曾经光鲜的高级修士长袍，早已陈旧的面目全非。
可以说，绝大部分冰莓村的村民，早就把这位高级巡回修士，当成了冰莓村的一员，这一点，就连村里最年长的老人都无法反驳。
“卡瑞，这不是药物可以挽回的，芬恩修士已经获得了圣主的最大赞誉与召唤，天堂的圣座下，会有他的一席之地。所以，他并不需要哀伤的陪伴。”
琳内娅说话了，对于这位打了几个月交道的高级修士，她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是她见过的所有教会神职人员里，少数可以划入“好人”范畴的那种人。
卡瑞没有回应，只是慢慢抚摸着芬恩粗糙的手掌皮肤，直到另一只温暖的小手搭在了自己的手背。
雷娜特抚摸着女儿的手和脸蛋，声音很轻：“卡瑞，你已经两天没有睡了，去吧，回家休息，这里可以让莉丝守着，也许等你醒来的时候，芬恩修士已经喝掉了整整一碗的燕麦粥。”
“可是，多鲁大叔已经在村北挖好了墓穴。”卡瑞扭过头，环视着屋子里的男男女女，声音嘶哑，“是否所有的人，都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为他高举送葬的火把？”
卡瑞的话很刺耳，甚至极度不礼貌，角落里的民兵队长多鲁，脸都涨红了。
雷娜特神色大变，直接双手捧住了女儿的脸，表情凝重：“卡瑞，你要尊重生命的归宿，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圣主的关爱，对每个人来说，尽头都在天堂，而不是人间！”
“我会想办法的……”卡瑞深呼一口气，面对众人，步步倒退到房门口，脸色冷得可怕。
……
风雪漫天，冰莓村的报时钟楼里，还亮着火盆的光芒，木制的楼顶之上，卡瑞站在露天的铜钟前，沉默不语。
风霜已经将卡瑞的黑色短发、黑色斗篷变成了白色，但少女依然站立着，一动不动。
“这个世界上，对生命最没有敬畏感的，应该就是提灯人了……杀戮，财富，力量，地位，才是提灯人一生最在意的话题。”
不知道什么时候，琳内娅出现在卡瑞的身后，将几段柴火投入了火盆，“卡瑞，你有点不一样，你只是对生命的逝去有着严重的不甘，但苏拉为每个生命早已写好的书本，总有翻完的最后一页。”
“不……有办法……”卡瑞有点走神，自顾自地说着，眼睛一直死死盯着远方风雪遮掩的山林，“琳内娅小姐，有延长生命的方法，对吧？”
琳内娅愣住了，慢慢地从火盆边站了起来，脸色逐渐发白：“圣主宽恕，卡瑞，你不能乱来！”
卡瑞回过头，笑看着美丽性感的女提灯人，声音异常平静：“琳内娅小姐，命运也是生命尺度的一部分，既然命运可以把我扭曲成亚女，那为什么不可以让芬恩享受更长的阳光？我出现在冰莓村，是否也是芬恩的命运？”
说完，卡瑞从斗篷里取出了一个黑布包裹的长条状事物，火盆的照耀下，少女眼里闪烁着神秘的光彩。
“圣主在上，卡瑞，你真的被混沌诅咒了吗……扭曲现实的力量法则，不光诱惑了你，还要影响你身边的人吗……”琳内娅的身体开始颤抖，用手在胸前不断画着三角圣礼。
琳内娅忽然觉得自己对眼前的少女还是了解太少了，对方那娇俏的身体里，似乎很早就隐藏着一头混沌的巨兽，无视着生命与自然的秩序。
苏拉，赐予提灯人窃取黑域力量的法则，让他们成为对抗黑域的勇士。但卡瑞似乎不同，她成为愚者，只是她踏入混沌深渊的第一步，并和黑域同流合污。
寒风吹拂，一团从铜钟上吹散的雪花，扑到了琳内娅的脸上，驱散了她的沉思，身边，卡瑞已经不在了。
……
芬恩的床边，莉丝坐在床边，小脑袋不断点着，昏昏欲睡。
卡瑞出现了，一步步走向病床，手里的黑布在层层解下，露出了一根涂满了圣油、半透明的淡紫色七阶树妖木髓。
“嗯……卡瑞小姐？”莉丝揉着眼睛，睡眼朦胧地站了起来，看看角落的沙漏计时器，现在还是深夜。
“莉丝，出去。”卡瑞背对着莉丝，声音很轻，“没有我的同意，不要让任何人接近芬恩的房间。”
“圣主宽恕，卡瑞小姐，你想做什么……”莉丝清醒了，吃惊地看着卡瑞用手里的匕首，从树妖木髓上刮下一层层的粉末。
卡瑞没有回答，手上不停，木碗的热水里，已经悬浮着一层白色的木髓粉末。
莉丝不敢说话了，身体慢慢后退，悄悄出了门。
做好了一切准备，卡瑞将房门锁死，又拉过了一边的木桌堵住。然后坐到病床前，扶起了芬恩的上半身，将木碗凑到了对方的嘴边。
木之腐化，是所有腐化病里，发生的概率甚至比亚女还少。通常是病患者接触了自然系的腐化物，极小概率发生机体木质腐化畸变。
受到木之腐化的人，大多会在痛苦中全身木化迅速死去，能熬过的，不需要服用任何腐化药就能恢复健康。但是，他们的心脏、四肢会部分木质化，就如同黑域的游荡树妖一样。
他们被称作木腐之人，手无缚鸡之力，生命却如松树一样常青，八九十岁的寿命轻而易举，甚至少数幸运儿，还能亲身经历一个百年的黑潮周期。
在这个平均寿命不过四十岁的世界里，绝大多数人对五十年前发生的事，就已经模糊不清，甚至充满了臆想。但只要有一位木腐之人存在，那就是一本活的日记。
教会对木腐之人的态度更为委婉一些，也不存在像亚女那样的憎恶和排斥，声称他们得到了苏拉的启示，在痛苦之后窃取了黑域的生命，是有福之人。对他们也只是要求加入教会，从事教义经文典籍的抄录工作，或是成为各地修道院的看门人。
在安娜女皇在位期间，也有少数的木腐之人加入了三眼学会，担任图书馆管理员。因为知识的沉淀与传承，和生命的长度和质量成正比。
……
“卡瑞，开门！”
在莉丝的带领下，雷娜特、多鲁、琳内娅，都赶到了芬恩修士的家，所有人都被堵在了卧室的门外。
“退后！”
琳内娅抽出了腰间的短剑，直接将单薄的房门劈烂，一边的多鲁也赶紧举着草叉，将堵门的木桌给掀开。
雷娜特第一个冲进了房间，一下子就愣住了——昏暗的灯光下，芬恩修士坐在床上，卡瑞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蔬菜汤，正在给他喂食。
芬恩的半边脸颊，还有露出衣袖的右手拇指，都出现了类似树皮的角质化增生，粗糙，暗淡。白发与皱纹依然，但是整个人的精神，却如同年轻了二十岁一样，容光焕发。
“圣主保佑，我能感觉到和以前不一样的心跳。我现在，可以称为有福之人了……”靠着床头的芬恩修士，露出了一个爽朗的笑容。
“卡瑞，如果木之腐化失败，你就是杀害芬恩修士的罪人！”雷娜特抓起一根柴火木枝，走到床边，连续抽打卡瑞的后背，气得眼泪都出来了，“你不要变成和死亡讨价还价的魔鬼！”
主动腐化他人，无论是教会还是世俗律法，都是重罪中的重罪。在某个瞬间，雷娜特真的怀疑卡瑞就是一个天生带着不洁与罪孽的人。
“不，雷娜特，卡瑞问过我，是在她的怀里死去，还是在黑暗中寻求一线生机……我选了后者。”
芬恩用身体挡住了雷娜特手上的木枝，抚摸着卡瑞漂亮的黑色短发，脸上是无比的慈爱，“圣主见证，是我自己的恐惧，违背了生命的誓言……我会用接下来的所有时间，去寻求圣主的宽恕。”
言下之意，芬恩把这场可怕的、近似邪教的腐化仪式，当成了自己的意愿，而不是卡瑞的过错。
卡瑞退到了一边，没敢看雷娜特的脸，但她的眼里，却无任何侥幸，也无任何愧疚。
她是因为亚女，还是因为愚者，才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在善良与邪恶的夹缝中偏执独行……看着健康如初的芬恩修士，雷娜特没有丝毫喜悦，心情反而愈发沉重。
“芬恩修士在保管树妖木髓时，遭到腐化污染。圣主的命运启示，让芬恩修士扭转了自然的诅咒……发誓吧，大家，灵魂之约！”
雷娜特一咬牙，一字一句——她也不知道这种灵魂誓言，能否得到苏拉的认可，但却是目前唯一能拿出的解释。
一旦卡瑞主动腐化他人的事外泄，必然引来教会审判庭的人，到时候，无论是卡瑞还是芬恩修士本人，甚至房间里的所有人，都会上绞刑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