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祠堂的铜环上时,柳氏已经踩着露水站在了七老太爷的院外。她穿着一身石青色的素绸褙子,发髻上只簪了支碧玉簪,素得像株雨后的青苔,可眼底藏着的算计,却比最烈的酒还要灼人。

“七老太爷,您可得为老身做主啊!”她一进院门就跪了下去,手里的帕子捂着脸,哭声却亮得能穿透窗纸,“我们姜家世代清誉,如今却要被个不知廉耻的丫头败坏了去,老身……老身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七老太爷刚用过早膳,正坐在廊下看账本,被这突如其来的哭闹惊得手一抖,算盘珠子滚了一地。“你这是做什么?”他拄着龙头拐杖,浑浊的眼睛扫过柳氏,“有话好好说,大清早的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柳氏抬起头,眼角挂着两行“恰到好处”的泪,指着院外的方向哽咽道:“老太爷,您是不知道,如今京城里都传遍了——说我们家瑶丫头,光天化日之下和城西的沈公子在破院里私会,还送了贴身荷包做信物!那沈公子是什么人?是个出了名的赌徒无赖啊!这要是传出去,我们姜家的姑娘以后还怎么嫁人?族里的子弟在外面还要不要抬头做人?”

她这话半真半假,把“私会”的细节说得活灵活现,连沈公子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荷包上绣了什么花样都描述得一清二楚,倒像是她亲眼所见一般。

廊下伺候的丫鬟仆妇们听到“赌徒无赖”“贴身荷包”,都忍不住交头接耳。这些话像是带了钩子,瞬间就在下人间传开了——姜家大小姐不守妇道,和外男私会,还要连累整个家族的名声。

七老太爷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虽年迈,却不糊涂,知道柳氏素来和姜瑶不对付,可“败坏门风”这四个字,在规矩比天大的姜家,是足以压死人的罪名。“你说的是真的?”他敲了敲拐杖,声音里带着威严,“可有证据?”

“证据?满城的流言就是证据!”柳氏猛地拔高声音,像是被戳中了痛处,“那沈公子都在茶楼里炫耀了,说瑶丫头亲手给他绣的荷包,针脚里还藏着个‘瑶’字!若不是有私情,姑娘家的贴身物件,怎会落到外男手里?”

她这话其实是编的——那荷包是她让人从姜瑶房里偷的,沈公子也早就被她打发去了城外,可她算准了七老太爷最重脸面,定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果然,七老太爷的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他想起昨日去赴宴时,几位老友若有若无的试探,当时还不明所以,如今想来,怕是都听说了这桩“丑事”。“糊涂!”他狠狠敲了下拐杖,“家主呢?让他来见我!”

柳氏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嘴上却依旧哭着:“家主公务繁忙,老身也是没办法,才来叨扰老太爷您。您是我们姜家辈分最高的,只有您能主持公道啊!”

她正说着,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姜承毅穿着朝服,显然是刚从宫里回来,看见跪在地上的柳氏,又看了看七老太爷铁青的脸,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父亲,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七老太爷把账本摔在桌上,纸张哗啦啦作响,“你自己问她!看看你教出来的好侄女,都干了些什么丢人的事!”

柳氏连忙把刚才的话又哭诉了一遍,只是这次添了些细节,说姜瑶“夜里还偷偷溜出府”“和那沈公子在酒楼包间里待了半个时辰”,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姜承毅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大哥,不是弟妹多嘴,”柳氏见姜承毅动容,连忙趁热打铁,“瑶丫头年纪轻轻,心思就这么活络,如今又和镇国公府的世子走得近……这要是传出去,说我们姜家想攀龙附凤,不惜让姑娘用些下三滥的手段,那我们姜家在朝堂上的脸面,可就全没了啊!”

这话戳中了姜承毅的软肋。姜家虽也是世家,却不如镇国公府势大,若是真被冠上“攀附”的名声,怕是会被政敌抓住把柄,到时候别说保不住姜瑶,整个家族都可能被牵连。

“依你之见,该怎么办?”姜承毅的声音沉了下去。

柳氏等的就是这句话。她低下头,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依老身看,不如先把瑶丫头禁足在院子里,让她好好反省反省。等这事风头过了,再给她寻个本分人家嫁了,也算是保全了姜家的名声。”

“禁足?”姜承毅皱起眉头,“这怕是不妥吧?瑶儿她……”

“有什么不妥的!”七老太爷打断他,拐杖在地上敲得咚咚响,“规矩就是规矩!犯了错就要受罚!禁足在静心苑,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半步!”

静心苑是姜府最偏僻的院子,四周都是竹林,平日里鲜少有人去,说是禁足,和软禁也差不了多少。柳氏听到“静心苑”三个字,嘴角差点抑制不住地上扬——那院子的井水里,她早就让人动了手脚,只要姜瑶在里面住上三个月,保管变得面黄肌瘦,再难有往日的光彩。

“老太爷英明!”她连忙磕头,“老身这就去安排!”

“等等。”姜承毅忽然开口,目光落在柳氏身上,带着几分审视,“禁足可以,但不许苛待。每日的膳食、炭火,都按规矩来。”

柳氏心里暗骂姜承毅多事,面上却笑得温顺:“大哥放心,老身省得。瑶丫头毕竟是我们姜家的姑娘,老身怎么会苛待她呢?”

她起身时,裙摆扫过滚落在地的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在为即将落入圈套的姜瑶,奏响了序曲。

而此时的汀兰水榭,姜瑶正对着一幅《千里江山图》出神。青禾端着点心进来,见她眉头微蹙,忍不住道:“小姐,您都看了一早上了,是不是在想萧世子的事?”

姜瑶回过神,指尖抚过画上山川的纹路,轻声道:“我在想,这画里的江河,看似平静,底下却藏着多少暗流。”就像她和萧逸尘之间的误会,看似只是一场口角,底下却盘根错节,牵扯着柳氏的算计,甚至可能还有她不知道的阴谋。

“小姐,您别想太多了。”青禾把点心放在桌上,“萧世子那么聪明,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姜瑶笑了笑,正要说话,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柳氏带着十几个仆妇,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为首的两个婆子还拿着锁链,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姜瑶,你可知罪?”柳氏站在廊下,脸上早已没了方才的温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

姜瑶放下画笔,冷冷地看着她:“我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柳氏冷笑一声,扬了扬手里的一张纸,“七老太爷有令,你行为不端,败坏家族名声,即刻起禁足静心苑,没有命令,不得踏出半步!”

青禾气得脸都白了:“你胡说!我家小姐清清白白,什么时候败坏名声了?”

“清白?”柳氏瞥了眼桌上的画,语气尖酸,“和外男私会,还送贴身荷包,这也叫清白?我看你这丫头,是被你家小姐带坏了!”她说着对身后的婆子使了个眼色,“还愣着干什么?把她给我带下去!”

婆子们刚要上前,却被姜瑶喝住了:“住手!”

她站起身,月白色的裙摆扫过地面,带着一股清冷的气势。“七老太爷的命令,我自然遵从。”她目光扫过柳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但我有话要说——禁足可以,可若有人想趁机在我院里动手脚,或是在外散播谣言中伤我,我姜瑶就算是在静心苑里,也定会让她付出代价。”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块冰投入滚油,让柳氏莫名地打了个寒颤。“你少在这里装腔作势!”柳氏强作镇定,“哼,到了静心苑,我看你还怎么嘴硬!”

姜瑶没再理她,转身对青禾道:“把我桌上的账本和那幅《千里江山图》带上,其余的,不用管了。”

青禾知道自家小姐的性子,虽满心委屈,却还是强忍着泪,快速收拾好东西。

走出汀兰水榭时,姜瑶特意看了眼院墙上的爬山虎。那些藤蔓绿得发亮,正沿着墙缝往上爬,像极了某些人不断滋生的野心。她忽然想起母亲曾说过,藤蔓能爬多高,取决于它的根扎得有多深——而她的根,扎在姜家的土壤里,扎在那些未说出口的真相里,谁也别想轻易拔起。

静心苑果然偏僻。院子里的石板路上长满了青苔,正屋的窗纸破了好几个洞,风一吹就哗啦啦响。柳氏派来的婆子把她们送到门口,丢下一句“好好待着吧”,就锁上了院门,态度倨傲得像是在打发乞丐。

“小姐,这地方怎么住人啊!”青禾看着满院的杂草,眼圈红了,“那柳氏分明是故意的!”

姜瑶却很平静。她走到窗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看向墙外的竹林。竹林深处隐约能看见祠堂的飞檐,那是家族权力的中心,也是是非的漩涡。“这里很好。”她忽然笑了笑,“至少清净,正好可以安心查些事情。”

青禾一愣:“查事情?”

“嗯。”姜瑶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正是昨日让小厮查的沈公子的底细,“你看,这沈公子虽说是个赌徒,可他上个月还在江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京城?又偏偏在萧世子生辰前和我‘私会’?这背后,定有蹊跷。”

青禾恍然大悟:“小姐,您是说……这是柳氏故意安排的?”

“不止柳氏。”姜瑶指尖点在纸上“沈公子”三个字上,眼神深邃,“你想,一个赌徒,就算被收买,也未必能把谎话编得那么圆,还能恰好让萧世子撞见……这背后,怕是还有更厉害的人在推波助澜。”

她想起萧逸尘那日冰冷的眼神,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可此刻她没时间沉溺于儿女情长,柳氏步步紧逼,背后的黑手也蠢蠢欲动,她必须尽快找到破局的办法。

“青禾,”姜瑶忽然道,“你还记得我让你藏在屋檐下的那只信鸽吗?”

青禾眼睛一亮:“记得!小姐是说……”

“去把它取来。”姜瑶望着窗外的天空,目光坚定,“我们虽然被禁足了,但消息不能断。我要让某些人知道,就算我身在静心苑,也一样能看清他们的小动作。”

青禾应声而去,很快就捧着一个小巧的鸽笼回来。笼里的信鸽羽毛灰扑扑的,却很精神,正是姜瑶早就训练好的那只。

姜瑶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仔细卷好,系在信鸽的腿上。“把它送到镇国公府附近的茶馆,交给王掌柜。”她轻轻抚摸着信鸽的羽毛,“告诉王掌柜,让他查清楚沈公子背后的人,还有……最近京城里,哪些人和柳氏走得近。”

青禾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打开窗户,将信鸽放飞。灰扑扑的鸽子振翅飞向天空,很快就消失在竹林的缝隙里,像一颗投入云海的石子,看似微不足道,却可能在某个地方,激起惊涛骇浪。

柳氏回到自己的院子时,脸上的得意藏都藏不住。“怎么样?那丫头没闹吧?”她问贴身的张妈。

张妈笑着点头:“没闹,倒是装得挺镇定,不过我看她也就是强撑着。静心苑那地方,别说三个月,我看她住不了一个月就得求饶!”

“求饶?”柳氏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她想得太简单了。我要让她在里面,生不如死。”

她放下茶杯,对张妈低语道:“去告诉井边的刘婆子,按原计划行事。记住,手脚干净点,别留下把柄。”

张妈会意,笑着应了:“夫人放心,老奴省得。”

窗外的阳光渐渐移过窗棂,落在柳氏的手背上,可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要想彻底除掉姜瑶这个眼中钉,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而静心苑里,姜瑶正坐在破桌边,借着从窗洞透进来的光线,翻看那些记录着姜鹤罪证的账本。青禾在一旁打扫,时不时传来扫帚碰倒杂物的声音,倒像是为这寂静的院子,添了几分生气。

“小姐,您看这是什么?”青禾忽然从墙角的杂草里捡起一个东西,擦干净后递过来,“像是个哨子。”

姜瑶接过一看,是个黄铜哨子,上面刻着细密的花纹,像是某种暗记。她放在嘴边吹了吹,哨音尖锐,能穿透竹林。“这是……”她忽然想起父亲生前曾说过,军中有一种哨子,是用来传递信号的,难道这静心苑里,还藏着和父亲有关的秘密?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目光落在墙角那片格外茂密的杂草上。或许,这禁足的日子,并不会像柳氏想的那么无聊。

竹林外的风还在吹,祠堂的铜环上,露水早已干了,可一场新的风暴,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姜府里,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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