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喧嚣并未平息,而是迅速发酵、变质,酿成了夜晚特有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乱鸡尾酒。
艾米在“隘口守望者”旅店那扇厚实的橡木窗后,望着城市逐渐亮起的、星星点点却毫无暖意的灯火,眉头微蹙。
她不是害怕黑暗,而是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无形的、紧绷的、充满恶意的躁动让她本能地感到不适。楼下街道传来的不再是白日的吆喝和车轮声,而是更加粗粝的咒骂、金属刮擦的刺耳噪音,以及一些意义不明却让人脊背发凉的嘶吼或尖啸。
“安妮……”她转过身,看向坐在壁炉旁闭目养神的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外面……好像不太对劲?”
我缓缓睁开眼,棕色的眼眸深处,深渊的感知早已如同无形的蛛网般蔓延开去,覆盖了旅店周边数条街区的范围。
反馈回来的信息流……嗯,只能用“一锅煮沸的、加了过量辣椒和腐烂内脏的地狱浓汤”来形容。
“托尔克的夜晚,”我语气平淡,带着一丝早已预料的厌倦。
话音未完,仿佛是为了印证我的话。
砰!哗啦!
一声巨响夹杂着玻璃破碎的刺耳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紧接着是几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
我的感知清晰地“看”到,隔壁街角那家挂着“矮人烈酒”招牌的小酒馆,临街的窗户被一个庞大的、毛发倒竖的身影撞得粉碎。那是一个陷入狂暴的狼人
它身上插着几支闪烁着银光的弩箭,伤口滋滋作响,显然痛楚让它彻底失去了理智。
它咆哮着,利爪挥舞,将一个倒霉的、试图用木棍反抗的壮汉像破布娃娃一样撕开,内脏和鲜血泼洒在冰冷的石板路上。
几乎是同时,几道迅捷如鬼魅的黑影从酒馆对面的屋顶上无声滑落。他们穿着裁剪合身的深黑色礼服,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冰冷锐利,嘴角带着一丝残忍的优雅。
血族!为首的一个优雅地避开狼人挥来的巨爪,手中细长的刺剑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刺穿了狼人另一只完好的眼睛!银质剑尖与狼人血肉接触,发出更加剧烈的灼烧声。
“肮脏的狼人!竟敢袭击‘猩红之月’大人的产业!”一个血族厉声呵斥,声音带着奇异的穿透力。
“呸!你们这些躲在阴影里的吸血臭虫!那批赤月矿是‘钢爪部落’先看上的!”狼人痛苦地咆哮,不顾伤势,再次疯狂扑击。
血族卫队与狼人刺客,在托尔克肮脏的街道上,因为走私货物的归属,或者仅仅是积压的世仇?瞬间展开了血腥的厮杀。
银光与血影交错,咆哮与尖啸混杂,破碎的酒瓶、飞溅的血液和内脏组织,瞬间将那片区域变成了小型屠宰场。
旅店里的艾米脸色白了白,下意识地抓紧了椅背。
但这仅仅是混乱交响曲的第一个强音。
我的感知继续延伸。在更幽深、污水横流的下水道入口附近,一群穿着破旧皮甲、眼神凶狠的人类地痞正围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商贩。他们手里的砍刀沾着暗红色的污渍。
“识相点,老东西!‘碎骨帮’的规矩,这条街晚上的‘保护费’,加倍!”为首的刀疤脸狞笑着。
“我…我今天真的没……”商贩的哀求声被粗暴打断,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抵上了他的喉咙。
与此同时,在几条街外一座废弃的、据说曾经是精灵哨塔的石质建筑里,隐隐传来压抑的、带着诡异韵律的吟唱声。
空气中有微弱的、令人作呕的硫磺和腐败花朵的混合气味飘散。我的感知穿透腐朽的墙壁,“看”到一群披着破烂兜帽长袍的身影,正围着一个用鲜血和某种粘稠油脂绘制的亵渎法阵跪拜。
法阵中央,一个扭曲的、非人非兽的模糊虚影正在凝聚,散发出微弱但令人极度不安的混乱波动。邪教徒!他们在召唤什么鬼东西?
“以守夜人之名!停止你们的亵渎仪式!”几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几个穿着深灰色制服、胸前别着银色提灯徽章的身影撞破腐朽的木门冲了进来。他们手持闪烁着神圣光辉的连枷和刻满符文的短剑,毫不犹豫地扑向那些邪教徒。
神圣的光芒与亵渎的暗影瞬间碰撞,爆发出刺耳的尖鸣和能量乱流,废弃哨塔的墙壁簌簌落下灰尘。
守夜人来了,但他们的加入,只是让混乱的乐章多了一个更加狂暴的声部。
我的感知网络里,信息流已经爆炸,城东码头区,疑似两伙走私贩子因为卸货顺序问题拔刀相向,火并迅速升级。
城市中心广场,几个喝得烂醉的矮人矿工和一个精灵吟游诗人因为一句歌词大打出手,很快演变成矮人和精灵两个小团体的群殴,酒馆的桌椅板凳成了最趁手的武器。
某条阴暗的小巷深处,一个阴影行者,大概是盗贼公会的人正试图撬开一扇加固的铁门,却被门内突然喷出的酸液糊了一脸,发出凄厉的惨叫。
更远些的地方,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微弱但极其精纯的奥术波动在快速移动,似乎在躲避什么,后面紧跟着几道充满追踪意味的、同样不弱的精神力扫描……法师间的追逐战?
我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内心的烦躁感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滋滋作响地沸腾起来。
我知道托尔克乱,但没想到能乱成这个鬼样子!这哪里是三族混居的边境贸易城?这根本就是个毫无规则、弱肉强食、各方势力肆意宣泄暴力的巨型斗兽场!
血族、狼人、邪教、守夜人、地痞帮派、失控的佣兵、醉鬼、小偷、法师……所有你能想到的、想不到的“妖魔鬼怪”,都在这个夜晚粉墨登场,上演着一幕幕血腥、荒诞又毫无意义的闹剧!
混乱本身我并不排斥,深渊的本质就包含着混沌。
艾米紧张地看着我,她虽然无法像我一样“看”清全局,但外面越来越密集的爆炸声、喊杀声、惨叫声和建筑物倒塌的轰鸣,如同潮水般涌进房间,让她的小脸越来越白,身体微微发抖。她不是害怕战斗,而是这种完全失控、毫无逻辑的疯狂环境让她感到窒息和不安。
“安妮……”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这里……比在船上还让人难受……”
她的不安像一根针,刺破了我心中那点看戏般的厌烦,点燃了冰冷的怒火。
我来这里,是为了带艾米去看希德之森的春天,是为了在托尔克休整,等待通往宁静与美丽的门户开启!不是为了让她缩在旅店里,听着外面如同地狱交响曲般的噪音担惊受怕!更不是为了让她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散发着恶臭的混乱气息所侵扰!
这些不知所谓的蝼蚁,他们的厮杀、他们的阴谋、他们的疯狂……统统都该死,他们玷污了艾米期待的旅程,惊扰了她的安宁。
烦躁瞬间转化为冰冷刺骨的厌弃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暴怒。深渊的力量在我体内苏醒,如同沉睡的火山开始剧烈翻腾。
“艾米,”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冰冷,“待在房间里,关好门窗,不要看外面。等我回来。”
艾米猛地看向我,湛蓝的眼眸里充满了担忧和一丝了然,“安妮!你要……”
“太吵了。”我打断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托尔克的夜空被各种法术光芒、爆炸火光和燃烧的建筑映照得光怪陆离,如同癫狂的万花筒。“吵得人心烦。我去让它们安静下来。”
“小心……”艾米只能低声嘱咐,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我回头,对她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却毫无温度的微笑,“很快。”
话音落下,我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从敞开的窗户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融入托尔克沸腾的夜色之中。
旅店外,混乱正酣。
血族与狼人还在酒馆废墟前撕咬,银光和血影交织。守夜人与邪教徒在废弃哨塔里打得圣光与亵渎能量四溅。帮派火并的砍杀声、醉鬼的咆哮、法师追逐的奥术爆鸣……各种噪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疯狂的声浪。
没有人注意到,一股比托尔克最深沉的夜色还要粘稠、还要冰冷的黑暗,正从旅店“隘口守望者”的方向弥漫开来。这黑暗并非没有光,而是吞噬着光,所过之处,那些法术光芒、火光、甚至路灯的光芒,都如同被无形的手掐灭,迅速黯淡、熄灭。
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言喻的恐怖威压,如同万吨海水般轰然压下!
嗡——
仿佛整个托尔克城被按下了暂停键。
酒馆废墟前,刚刚撕开一个血族喉咙的狂暴狼人,动作猛地僵住,它浑身钢针般的毛发瞬间倒竖,喉咙里发出恐惧到极致的、如同幼犬般的呜咽,庞大的身躯筛糠般抖了起来,腥臭的尿液顺着后腿流下。
它对面的血族卫队成员也好不到哪去,他们引以为傲的速度和优雅荡然无存,苍白的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仿佛看到了天敌,细长的刺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
废弃哨塔里,正将一个守夜人按在血污法阵上、口中念诵着亵渎咒语的邪教首领,声音戛然而止。他兜帽下的眼睛因恐惧而暴突,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
他召唤出的那个模糊虚影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如同被戳破的气泡般瞬间消散。守夜人趁机挣脱,却同样僵在原地,惊骇地望着黑暗中弥漫而来的、无法理解的恐怖气息。
码头区的火并停了,砍刀从手中滑落。中心广场的群殴停了,矮人和精灵保持着挥拳的姿势僵在原地。阴影行者停止了惨叫,捂着脸的手无力垂下。追逐的法师们如同被冻结在空中的飞鸟,奥术光芒瞬间熄灭,只剩下因恐惧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整座城市,在这一刻,陷入了绝对的、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粗重如风箱般的恐惧喘息,和无法抑制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因为,在那弥漫开来的、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黑暗中心,一个存在降临了。
不再是作为深渊的我收敛的姿态。
紫黑色的长发无风狂舞,每一根发丝都燃烧着幽暗的、仿佛能灼烧灵魂的魔焰。
皮肤苍白如最上等的骨瓷,却爬满了流淌着深渊能量的、如同活体般的暗紫色裂纹,勾勒出非人的、充满禁忌诱惑与绝对恐怖的轮廓。双眼彻底化为两团燃烧的、吞噬一切光线的紫黑漩涡,目光所及之处,空间都仿佛在哀鸣扭曲。
十指轻轻划过空气,便留下久久不散的、撕裂空间的黑色痕迹。
我只是静静地悬浮在托尔克混乱的夜空之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股源自规则层面的、碾压性的、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枷锁,牢牢套在了每一个生灵的灵魂之上!
“滚!”一个冰冷、空灵、仿佛由无数深渊回响叠加而成的声音,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被恐惧冻结的灵魂深处。没有愤怒,没有情绪,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对噪音的厌弃,如同神祇拂去衣袖上的尘埃。
随着这一个字落下,噗通!噗通!噗通!
如同被收割的麦子,从距离最近的街区开始,那些意志薄弱的地痞、醉鬼、普通的佣兵、甚至一些低阶的法师和邪教徒……他们眼中的神采瞬间熄灭,翻着白眼,口吐白沫,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地,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们的精神在莉莉丝降临的瞬间就被彻底碾压昏迷。
血族卫队的成员们身体剧烈颤抖,他们引以为傲的顽强之躯此刻如同风中残烛,体内冰冷的血液几乎要冻结。
狼人刺客们趴伏在地,将头颅深深埋进肮脏的石板缝里,发出恐惧的呜咽,连狂暴的本能都被彻底压制。
守夜人队长紧握着散发圣光的连枷,指节捏得发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他能感觉到体内神圣力量的哀鸣和退缩。
邪教首领则彻底崩溃了,他跪在血污的法阵里,身体剧烈抽搐,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梦呓般的忏悔和哀嚎。
追逐的法师们僵在空中,脸色煞白。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奥术力量,在那片黑暗面前如同烛火般微弱,随时可能被彻底湮灭。他们连逃跑的念头都生不出来,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
整个托尔克城,在魔女莉莉丝降临的短短数息内,从沸腾的混乱地狱,变成了一个被绝对恐惧统治的死寂坟场。
所有的厮杀、所有的阴谋、所有的疯狂,都被那无法抗拒的威压强行按熄。只剩下无数双充满极致恐惧的眼睛,仰望着夜空中那个如同噩梦具现的身影。
我那双燃烧着紫黑漩涡的眼眸,漠然地扫过下方死寂的城市,扫过那些如同被钉在地上的“虫子”。
似乎只是来按下一个开关,关掉那恼人的噪音。
确认了令人厌烦的“喧嚣”已经彻底停止,我开始隐秘自己的身影,那弥漫开来的、吞噬光线的绝对黑暗如同退潮般迅速回缩。恐怖的威压如同从未出现过般骤然消失。
但在威压消失的瞬间,留下的不是轻松,而是更深沉的、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灵魂被烙印上永恒恐惧的后怕。
当最后一丝黑暗消失在“隘口守望者”旅店的窗口方向,托尔克城依旧一片死寂。过了许久,才陆续响起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呕吐声。
酒馆废墟前,幸存的狼人和血族连看都不敢看对方一眼,连滚爬爬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逃窜,恨不得爹妈多生几条腿。
废弃哨塔里,守夜人队长踉跄着扶住墙壁,看着瘫软在地、精神崩溃的邪教首领,脸上毫无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茫然和恐惧。
帮派成员们丢下武器,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四散奔逃。法师们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坠落,狼狈地稳住身形后,头也不回地化作流光消失在天际。
这一夜,托尔克城所有自诩强大的势力,所有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妖魔鬼怪”,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可怕的存在。
他们甚至不敢去探究她为何而来,又为何而去。只知道,在那绝对的力量面前,他们引以为傲的一切,都脆弱得如同蝼蚁。
混乱的舞台被强行清场,只剩下狼藉的废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外面,托尔克的街道上,再没有喊杀声,没有爆炸声,没有法术光芒。
只有一片狼藉的废墟,燃烧的残骸冒着青烟,以及……零星几个如同梦游般、失魂落魄在街上游荡的身影。月光清冷地洒下,照亮了石板路上尚未干涸的暗红色血迹和破碎的杂物。
混乱消失了。以一种最蛮横、最不讲道理、也最彻底的方式消失了。
这时,房门被无声地推开。我走了进来,身上带着一丝夜晚的寒气,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棕眸中只剩下熟悉的深邃。
“安妮!”艾米立刻扑了过来,紧紧抱住我,声音带着哭腔,“你…你没事吧?外面……好可怕……”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
“没事了,”我的声音恢复了属于安妮的温和,“只是让一些吵闹的虫子安静下来。现在没人打扰我们休息了。”
艾米抬起头,眼眸里还噙着泪水,但更多的是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担忧,有后怕,她看着我的眼睛。
最终,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我,将脸埋在我的颈窝,闷闷地说,“嗯……安静了就好。”
她不需要理解那份力量,她只需要确认她的安妮回来了。
我拥着她,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强行按下暂停键的托尔克。
混乱被暂时镇压,但这座城市的底色不会改变。不过,至少在这个夜晚,在通往希德之森的旅程开始之前,艾米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壁炉的火光温暖地跳跃着,将我们相拥入眠的身影投在墙上。窗外的托尔克,死寂无声,如同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在魔女的余威下瑟瑟发抖,等待着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