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从维修梯上跳下来,就看见一个身影站在那里。
是泠异彩。她居然一直在这里等着自己。
“小明,你没事吧?”她抓住夏侯明的手臂,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全是焦急,“那个女的……没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吧?”
夏侯明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过分的事情?
她脑海里闪过郁语晦那冰冷的指尖划过她嘴唇和脖颈的触感。
“……没什么。”她最终还是含糊地回答道,眼神躲闪,不敢与泠异彩对视。
“没什么?可你的脸都白了。”泠异彩不信,她拉着她的手,语气里带着一丝哀求,“小明,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录音带,还有她……她到底想让你做什么?”
看着泠异彩那双写满了担忧的大眼睛,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夏侯明脑中冒了出来。
要不要……向她开口?
她知道,只要她说出来,哪怕理由再荒唐,泠异彩也一定会帮她,她就是这样的人。
但……
她要怎么说?
“喂,泠异彩,你能不能……帮我弄条裙子?因为一个怪人威胁我,如果我不穿裙子去上学,她就要把我在教室里舔你竖笛的录音放给全校听。”
怎么可能。
她光是在脑子里想一遍这个场景,就想找块豆腐撞死。
不行。绝对不行。
这是她作为“夏侯明”最后一点可悲的尊严。
“我说了,没什么。”她猛地甩开泠异彩的手,语气变得生硬而不耐烦,“我的事你别再管了。”
说完,她不再看泠异彩那受伤的表情,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放学后,夏侯明没有立刻回家。
她一个人,像个孤魂野鬼,在小城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郁语晦的命令,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裙子。
好看一点的裙子。
她走过镇上最时髦的那条街,街边开着几家服装店,在95年的小城里,这里已经是“潮流”的代名词。
她鬼使神差地在一家名为“梦巴黎”的服装店前停下了脚步。
她不知道巴黎在哪个方向,也不知道距离乌港县有多远。
不过,既然是“梦”的话,大概是个比这更好的地方吧。
隔着巨大的玻璃橱窗,她看到了里面穿着漂亮连衣裙的塑料模特。它们化着浓妆,摆出僵硬的姿势,身上那条在夏侯明看来“花里胡哨”的裙子,却依然比她母亲箱子里的那条,要顺眼一百倍。
她看到了其中一条裙子上的标价牌。
¥88。
夏侯明在心里换算了一下。
她以前在工地上最累的时候,一天扛水泥包,能挣12块钱。在小餐馆后厨刷一整天的盘子,老板心情好,会给她8块。
这意味着,她需要不吃不喝,在工地上干超过一个星期,或者在油腻的水槽边站上十天,才能换来这么一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算不算好看的破布。
我上哪去弄钱买一件这样的衣服……
她自嘲地笑了笑。
然后,她又想起了自己现在这具无力的身体。别说扛水泥包了,现在甚至连拧开一瓶新的酱油瓶盖都得费点劲。
绝望感,像潮水一样,再次将她淹没。
她没有再看那家服装店,而是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菜市场。
家里的米缸快见底了。
她和母亲已经吃了两天的剩菜,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母亲的身体需要营养。
菜市场里,天色渐晚,人已经不多了。夏侯明熟练地穿梭在各个摊位之间,最终停在了一个卖豆腐的摊位前。
她看着案板上那块剩下不多的水豆腐,又看了看旁边肉摊上那挂着的猪肉,犹豫了很久。
最终,用五毛钱买了一块豆腐。然后又在一个菜农那里,花三毛钱买了一小把蔫掉的青菜。
拎着这点可怜的“战利品”,她踏上回家的路。而她的口袋里,还剩下四块四毛钱。
这就是她身上仅剩的“活钱”。
手里的豆腐青菜,和脑子里的裙子。
一个是冰冷的、必须面对的现实。
另一个,是同样冰冷的、必须完成的任务。
两者都需要钱。
而她,什么都没有。
当她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一进门,就看到母亲正坐在饭桌旁。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三四个雪白的空盘子,和两副碗筷。
“小雅,回来啦?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母亲看到她,立刻露出了笑容。
夏侯明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默默地走进厨房,将那块水豆腐和几根青菜,飞快地炒了两个菜。
她知道,母亲的“晚饭”里,是没有米饭的。
她盛了两碗饭,端着两盘还冒着热气的、真正的菜,走出了厨房。
“妈,吃饭吧。”她将菜放在桌上。
“哎呀,你这孩子,又乱花钱。”母亲嘴上抱怨着,却还是夹了一筷子豆腐,吃了起来。
饭桌上,夏侯明假装吃着那个空盘子里的“红烧肉”,而把她自己烧的菜,全都推到了母亲面前。
“小雅,你怎么不吃鱼?妈妈今天买的鱼很新鲜的。”母亲指着另一个空盘子说。
“……嗯,好吃。”夏侯明含糊地应着,往嘴里扒了一大口白饭。
等母亲吃完饭,心满意足地回房间去看她那台小小的黑白电视后,夏侯明才重新回到饭桌前。
她看着母亲吃剩下的、那点带着汤汁的豆腐和青菜,端起盘子,就着白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吃完饭,收拾完碗筷,她正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这时,她看到母亲正坐在房间的床边,抚摸着那个上了锁的旧木箱,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条裙子……小雅是不是不喜欢?”
夏侯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她知道,母亲还记着之前那场不愉快的“换装”经历。
反正,早晚都得面对。
她走了过去,没有说话,只是在母亲的床边坐了下来。
这个举动似乎给了母亲莫大的鼓励,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就亮了,像两个被点燃的灯泡。
“小雅!”她惊喜地抓住他的手,“你……你是不是想通了?妈妈就知道,我的小雅最乖了!”
她手忙脚乱地找出钥匙,打开那个散发着樟脑丸气味的旧木箱,再次捧出了那条老气的碎花连衣裙。
“来,我们再试试?”她小心翼翼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试探性的期待。
夏侯明看着那条裙子,又看了看母亲那张写满了“渴望”的脸。
她默默地接过那条滑稽的连衣裙,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路灯光,他拿起裙子在自己身上比了比。
的确良布料的手感很硬,上面的小碎花在昏暗中像一堆密密麻麻的虫子。
这个算好看吗?
她对着墙上那块挂歪了的、用来整理仪容的小镜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镜子太小了,只能照出她的脸和半截裙子。
应该……不算吧?
她想起了泠异彩平时穿的那些裙子。
虽然她也说不出具体样式,但感觉上,和眼前这条,完全不是一个东西。泠异彩的裙子,总是随着她的走动而轻轻飘动,像云一样。而手里这条,硬邦邦的,像一块印了花的窗帘布。
用这个去交差,那家伙会满意吗?
郁语晦想要的“好看”,是这个样子吗?
她烦躁地把裙子扔到了床上。
根本搞不懂,什么都搞不懂。
她突然觉得很可笑。
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
坚持不穿母亲的旧裙子,然后明天,就得穿着身上这件更可笑的男式校服,去面对郁语晦的“惩罚”?
还是说,自己应该穿上这条裙子,去完成那个怪人的任务,让她满意?
不。
两个选择,都像屎一样。
一个属于过去那个夏侯明简单粗暴的念头,终于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没错,他需要一条裙子。
一条“好看一点的”裙子。
她买不起,也不想去求。
那么,答案就只剩下一个了。
她从床底下,翻出一个破旧的笔记本,这是她过去的“账本”。上面用圆珠笔,潦草地记着一些名字和数字。
她用笔,划掉了“李记餐馆,8元/天”这一行。
然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了“三中后街,王胖子,可蹲”这一行上,在后面,打上了一个重重的问号。
最后,她翻到新的一页。
写下了一行字。
女生宿舍,晾衣场,找条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