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小……没见过父母,唉,可怜啊。”
“可是那小子真的记得什么吗?我听说宋警察的那个女儿,倒是经常去拜祭,还有人看见她在坟前偷偷地哭。可另一个却整天无忧无虑地到处疯玩,从来没人见过他去一起祭拜,好像也从来没人见他伤心过……”
“太小了吧,记不得也是正常的,什么都不知道也好。说起来好像也该到上学的年纪了,怎么还没人送他去上学?”
“因为没人管吧,幼儿园似乎也没送去上,说起来当初要是只有那个老大,我们家也就收养了,毕竟已经到了能懂事的年纪了,啧啧……只不过那个姐姐好像死活都不愿意的样子——”
“总之这样不行……宋警察夫妇那样的英雄人物,他们的儿子怎么能不记得他们!我得教育教育这小子才行!”
我朝着那个走来的大人做了个鬼脸,随后迈开脚步一溜烟逃去。那些大人们总是勤于动嘴却懒于动腿,明明只要肯跑起来的话,几步就能追上我,却总是在几声虚张声势地恫吓后偃旗息鼓。
真是不明白啊,觉得我可怜,就给我钱或者食物,觉得我讨厌的话,就把我打一通赶走——可这样不上不下,什么也不做,只是在那里不停地议论,这算得上是什么?
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
一个劲地,跑到了没人的地方。
反正我也不需要别人,也能活得很快活,我有办法弄到我想要的东西——
靠在公园的树荫下,取出了别在裤腰带的游戏机,打算在虚拟世界中度过这个下午。
GAME OVER
“啧!”
看见自己操纵的像素飞机,在密集的弹幕中被扣光了最后的血量,便烦躁地握紧了手柄——
“快要没电了啊……”
我站起身来,打算离去,却看见走来了几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快看,那小子——就在那!”
为首的人,是个敦实的,比我高一个头的小胖子,但我知道,他其实是个草包。
“干嘛?”
“姓宋的,把我的游戏机还我!”
我不慌不忙地把游戏机塞回到裤腰里,冷笑道:
“是你自己要和我换的——现在反悔,要不要脸?”
“你妈的,拿一根破木棍,忽悠我是什么丐帮帮主的打狗棍,到底谁不要脸?”
话虽是这么说——但那根棍子长得的确很好看,根部的位置扭结成了龙头的形状——
“行,那你把我的棍子还给我。”
“谁还记得你那根破棍子在哪?我看你就是不想还,上!给我抢回来!”
小胖子和他的两个伙伴们,张牙舞爪地逼上前来。我冷笑了一声,看出他们是虚张声势——
捏紧了拳头,一拳打在了小胖子的胸口,他失去平衡跌倒在地,我便揪住他的领子,狠劲扇他的嘴巴。
小胖子被打得哭爹喊娘,完全想不起来还手,他带来的帮手更是两个草包,对着我身上不痛不痒的地方踢了两脚,我却只盯着小胖子打,他们被我的样子吓住,就逃走了。
“救命,救命,别打我……饶命……”
我看着差不多了,就松开了手,站起身来,学着大人恫吓时的口气说道:
“还敢不敢要了?”
“不,不敢了——”小胖子哭着说道。
我冷哼一声,转身想要离去,可是小胖子却趴着抓住了我的脚腕。
“求求你,还给我吧——我也是从别人那里拿的,还不回去的话,我会被打死的。”
我感到青筋在脑门上炸开,最厌烦这种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的话,难道决定不是你自己做的吗?现在来找我求情?
“听着——这是谁的东西,你就让谁来找我要!否则——一概免谈!”
我踢开了那家伙伸来的手,厌倦地离开了。
……
“你说的人——就是她吗?”
我想象过小胖子带来的人,也许是某个人高马大的高年级学生,也许是凶神恶煞的混混老大,也许是兴兵问罪的家长父母——
站在眼前的,是一个穿着纯白裙子,似乎和我一般大小的女孩子,这个年纪的女生大多只是留着稚气的小辫子,或者直接和男生一样剪成短发,可眼前的家伙却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仔细看去,她甚至没有穿鞋子,只是光着脚站在那里。
她似乎对自己的立场毫无所觉,只是用漠然的眼神打量着公园里的树木。
“就是她吗?游戏机的主人?”
“是……就是!现在你可以还回来了吧?”小胖子连连点头。
我面露狐疑之色,不理会小胖子的手舞足蹈,只是掏出游戏机:
“喂——我说,听他讲,这个是你的吗?”
我看见她的脑袋动了一动,空洞的双眼扫了过来——那眼神令我有些发毛。
她看我的眼神……和看那些树木毫无区别……
“对,对,就是她的。”小胖子拦在了我的眼前,“你说是不是啊?之前不是说好了——”
没有耐心看他拙劣的表演,我猛地一把揪住了小胖子的领口:
“怎么回事,老实交代!”
小胖子已经被我吓破了胆,稍一斥责便将真相道出:
“我……游戏机是我偷的表哥的,我不敢给他说……这个女的是我在公园里随便拉来的,说是需要帮忙,她自己就跟来了……”
原来如此——我叹了一口气,想要揍那张可悲的胖脸一拳。我既然这样想了,就选择这样做,于是握紧了拳头。
“打人是……不对的……”
忽然听见,那个白裙子的女孩开口说道。
我愣了愣,忽地心中冒起一股火气来:
“你在教我做事?”
“打人是……不对的……”
那女孩只是断断续续地重复着,从那话中听不出生人的气息来,好像是某种女鬼一样。
“我现在就要打他,有本事你来阻止我啊?”
我将拳头狠狠砸下,然而却在落到小胖子脸上前,被捏住了手腕。
那小胖子哇地怪叫一声,屁滚尿流地逃走了,我看向右手,发现被纤细的五指给牢牢地钳住。
“你放开手。”我对着那女孩说道,可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高高架着那白瘦的胳膊。
老实讲,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害怕了,但假如被这样一个女孩子吓退的话,会很丢人,于是我举起空着的手,揪起她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道:
“你没听见吗?我让你放开!”
那女孩终于松手了,不是她主动放开的,而是我死命挣扎开的,从始至终她都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默然地看着我——
那样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情况呢?为什么会这样看我?
于是我想起来了——那是一种独属于小孩子的眼神,我也是用着那样的眼神观察蚂蚁窝的。
我放开她,将她一把推得跌坐在地上,本来想放下什么狠话,喉咙里却只能挤出些不成音调的杂声——
于是我扭头逃走了。
一口气不知道走了多远,到天都昏黑下来,我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忽然却又为自己感到可笑——不过是一个小女孩罢了,为什么要这样惊慌失措?
“对了……游戏机……”
我向裤腰摸去,发现那大概有半本书大小的游戏机已经不见踪影,恐怕是刚才逃跑的时候落下了。
说到底那东西并不是我正当得来的,假如丢掉的恐怕会有麻烦,还是找回来为妙。
跑来时只感觉是一瞬间的事,可回去的路却又慢吞吞的,终于,在天色彻底昏黑下来前,回到了之前约见的公园树林。
我愣住了,那幽灵一样的女孩居然还在那里,像是人偶一样跪坐在草地上,手里捧着游戏机。
“你……”
无论如何,游戏机得要拿回来,于是我试探着靠近前。
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女孩看到我后,竟然双手捧着游戏机,伸了过来。
并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那眼神中的空洞似乎减弱了,转而替代的,是一种迷茫的神情。
“这个……是你丢的吗?”
我不由得猜测,这个女孩抱着游戏机,一直坐在这里,莫非是在等待失主归来吗?这令将他人之物据为己有的我,心中莫名生出一股羞愧来,有些羞于承认这是我做下的事。
“这……不是我的,但总之暂时由我拿着。”
她歪了歪头,似乎未能完全理解我那别扭的话,我本想一把将游戏机拿走,然而最后却只是小心翼翼地从她手中接了过来。
“喂,天已经黑了,你不用呆在这里了,回去吧。”
我本来是想要扭头离开的,可是那个女孩,依旧呆呆地跪坐在原地,雪白的裙子在黑夜里,仿佛像是幽灵一般。
“哦……回去……”
听见她像是慢一拍般说道,却扭过头,注视着黑洞洞的树林。
我的好奇心被勾起,难道她的家,就在那个黑洞洞的树林中吗?可是我知道,那个树林非常小,后只是荒地而已,什么都没有。
仿佛应验着我的某种预感一般,我看见她站起身来,向树林中跑去。
“喂,你要去哪里?”
我开口问道。
她看向我,困惑地摇了摇头,口齿不清地说道:
“有……呃……”
随后跑向了树林深处。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心中却又松了一口气——
“回去吧。”
拿好了游戏机,我扭头朝着和她相反的方向走去,心中却还想着那个女孩子的事情——
“说起来……这个树林,有这么大吗?”
由于心不在焉的缘故,等我回过神来时,只觉得已经走了很久,可是回过头来,还是在树林中打转。
我听人说过类似的情况,这是叫做鬼打墙的状况,夜里行路时,莫名其妙就会在原地兜着圈子,大人讲鬼故事的时候,会说那是鬼在迷惑人的感知。
我不相信所谓有鬼,毕竟为了和人打赌,我都在坟地里过过夜,更不会害怕这种不明所以的树林,于是提起精神,格外注意着方向,向前行去。
可是,即使脑子里明白,但心中还会有某个地方在害怕,四下里昏黑一片,看不清道路,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林间小动物穿过的声音,鸟雀飞起又落地的声音,都令我一惊一乍起来。
我又忍不住去想,虽然我自己不相信有鬼,但既然那么多人,都异口同声地说有鬼,那么没准也有可能是我错了——
“该不会那个女孩子——其实是鬼吧?”
就在我这般想着时,一道炸雷,忽地从天上落下,恰恰印在了我的视网膜中,那是我第一次完整地看清,那是一道从天而降的电弧,而不是天上一闪而逝的模糊亮光。
不知道为什么,我朝着雷落的地方跑去,我明明记得自己是朝着和那个女孩子相反的方向走去的,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前方是一片开阔地,没有树林的遮挡,所以亮敞了许多,她便站在中央,好像是在发光,我揉了揉眼睛,发现那不过是错觉,也许是白色的裙子反射了天上的月光罢了。
只见她朝我瞧了一眼,随后像是僵直的尸体一般,向前倾倒在了地上。
“喂,你怎么了?别碰瓷我啊!”
我慌忙上前,发现她不知道怎么,昏迷了过去。
夏季的天气变化无常,明明刚才还月明星稀,忽然间又乌云蔽日,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
我迟疑了片刻,看了眼怀里的游戏机,随后走上前,将她娇小的身体抱起。
“好轻——简直像是羽毛枕头一样。”
我没有见过真的羽毛枕头,家里的枕头填充的是坚硬的谷皮和沙子,但在电视节目里我见过,我时常想象那柔软的触感。
女孩昏倒的地方,恰巧在树林的边缘,不知道刚才的我是怎么在这么小的地方,打转了这么久的。
之前那落雷仿佛代表着什么前兆一般,不一时暴雨骤至,雷鸣在天上闪动,我知道打雷的时候不能躲在树下,便抱着她冲出了树林,然而大雨又顷刻间将我们淋湿
我看见公园角落里,有一座老旧的滑梯,只好拖着她,躲到了滑梯下面。
然而那滑梯很小,将女孩放平在地上后,我便没什么地方容身了,只好弯曲起身体,挤在了她的一旁,更糟糕的是,这个滑梯也是破的,水不停滴下来,落在我的后背。
为了避免游戏机被淋坏,我从身上取出游戏机,把游戏机放在了女孩的胸口,随后又弯下腰,把自己罩在了游戏机上面。
闭上眼是一片黑暗,睁开眼睛是她的脸颊,就这样不知道过去多久,我的意识模糊起来,感觉身上时而发冷,时而发热,到最后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能祈祷着雨赶快停下来。
朦胧中好像感觉自己倒下了,那个女孩反过来抱住了我,随后好像是她妈妈的人物赶到了,那个女孩便求她妈妈把我也一并带走。
等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我浑浑噩噩,稍微恢复了一段时间后,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找上门来:
“这位小同学,你现在几年级了?”
我其实连幼稚园都没有上过,但眼前这个女人似乎很有教养的模样,我不想让她看轻,所以强撑着道:
“我上一年级。”
“这样厉害吗?那阿姨考考你……”
她一定是专门打听过我的事情,我心想,在她连番的攻势下,我丢盔弃甲,暴露出了自己一天学都没有上过的事实。
“这样啊……”她从身后拉出一个小孩子来,那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我,我认出来了,是那天夜晚见过的白裙女孩,只不过奇怪的是,她原本长到腰间的头发被剪去了三分之二,现在只到颈间了,身上的裙子也消失不见,变成了宽松的上衣和裤子。
“这是我们家小思,叫齐思,他因为害怕外人,一直不肯去上学,本来没有办法的,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不害怕你,你能陪他去上一年学前班,适应适应吗?
“至于入学的手续和钱,不用担心,交给阿姨就好了。”
我当然想过去上学,但似乎没有人和我提过,所以一直就放着不管了。
可是这个年纪的话——不该直接去上小学吗?我知道我比同龄人矮小,但没必要这样作弄我吧?
“我……得和姐姐商量。”
于是如此回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