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寒流吞噬了寒香堂。死寂笼罩着空荡的屋舍,只有寒风呜咽着穿过残破的窗纸。存粮耗尽,穗儿和云霓如同冰窟中的幼鸟,靠变卖戏班遗物艰难度日。
穗儿将仅有的御寒衣物裹在云霓身上,自己冻得手脚开裂。每次穗儿带回微薄的食物,总看见云霓蜷缩在角落,抱着那装着那旧水袖戏服的木匣,眼神空洞,仿佛只剩躯壳。
这天黄昏,穗儿用最后的铜板换回一块硬杂面饼,揣在怀里暖着,深一脚浅一脚踏雪归来。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荒芜的庭院中央,那座斑驳破败的戏台孤零零矗立,像随时会坍塌的巨人。
穗儿走进昏暗的正屋。云霓蜷在角落,头埋在膝盖间,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压抑的呜咽比寒风更刺骨。
穗儿的心被攥紧。她蹲下,掏出那块稍软的饼:“师姐…吃点东西?”
云霓没有抬头,只把木匣抱得更紧。
穗儿看着那脆弱的背影,一个念头在心底疯长。她站起身,走到墙角戏箱边翻找,最终抽出一件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淡粉色戏服——那是云霓第一次登台扮演杜丽娘时的戏服。
穗儿捧着旧帔走回,轻轻抖开,带着近乎虔诚的温柔,将它披在云霓颤抖的肩上。
带着微末体温的织物落下,云霓身体猛地一僵。她缓缓抬头,泪痕纵横的脸上,眼神先是巨大悲恸,随即又陷入死灰般的空茫。
穗儿心痛至极。她伸出手,颤抖着握住云霓冰冷枯瘦的手,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云霓…我们再唱一折吧。”
云霓难以置信地看着穗儿,眼中满是震惊、痛苦和被荒谬刺穿的茫然。
穗儿的目光没有退缩,脸上露出了温暖的笑容,就像曾经云霓如此拯救自己那样。
云霓的嘴唇剧烈颤抖,泪水汹涌。她看着穗儿眼中那簇执拗的火苗,肩上的旧帔残留着舞台的温度。
终于,云霓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耗尽所有力气。
穗儿深吸一口气,小心扶起虚弱的云霓,一步步走出正屋,走向荒芜庭院中央的残破戏台。木阶呻吟,她们互相搀扶,摇摇晃晃踏上这曾承载荣光、如今只剩死亡气息的舞台。
朽坏的台板吱呀作响,残破帷幕在寒风中飘荡。惨淡月光勾勒出两个伶仃身影。
云霓抱着沉重的木匣,站在舞台中央,像失魂的玉雕。她颤抖着抬头望向台下——曾经座无虚席的地方,如今死寂空旷,荒草残雪间散落着断裂条凳如散落骸骨。
“师姐,你看……”穗儿的声音穿透寒风呜咽。
惨白月光下,歪倒的条凳、断裂栏杆的阴影……恍惚间竟似坐满了无声的身影。荒草摇曳如晃动的头颅,风穿过空洞的呜咽,交织成灵魂深处的喝彩与叹息。
云霓艰难难吸气,第一个音节破碎喑哑: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声音颤抖如残烛,几乎被寒风吞噬。穗儿立刻接上,沙哑却带着支撑的力量: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她的目光紧追云霓,手臂抬起一个柔婉弧度,仿佛拂去无形落花,又像挽住溃散的神魂。
云霓的目光终于与穗儿交汇。那死灰眼底,投入了一颗微弱的火星。她顺着穗儿手臂的方向微侧身,眼神投向虚空,被悲恸洗涤出透明的空茫与追忆:
“良辰美景奈何天……”
声音依旧破碎,却又如此连贯。月光勾勒她苍白的脸,旧戏服在风中微动,依稀勾勒出杜丽娘的凄美风姿。
穗儿喉头哽咽,却用尽全力接唱:
“赏心乐事谁家院……”
她不再仅是接唱,身心融入无声对话。靠近云霓,手臂舒展,心意已至,眼神流转,身姿微侧,无声地支撑应和。
寒风呜咽嘶鸣,与她们破碎唱腔交织成悲怆的和鸣。
月光移动,拉出两道相依的剪影。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唱腔沙哑破碎,身段僵硬变形。然而在这荒芜绝境中,一种更本质炽热的东西迸发出来——美在死亡前的倔强舞蹈,两个孤独生命的相互取暖。
云霓一次次侧首,目光落回穗儿身上。穗儿的眼神始终追随,如同藤蔓缠绕树干。每一次目光交汇,都是力量的传递。肩头旧帔的暖意,仿佛真的渗入心底。
唱到刻骨铭心的“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云霓声音陡然拔高,凄厉不甘,身体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住。
在她摇晃的瞬间,穗儿猛向前一步,张开双臂,在清冷月光下,在这残破舞台中央,紧紧、紧紧地抱住了她!
云霓身体一僵,随即软软倚靠进穗儿怀里。怀中的木匣“咚”地一声掉落台板,匣盖震开缝隙。月光斜照入内,映出那件素白旧水袖戏服,幽暗中反射出微弱刺目的光。
穗儿不看那匣子。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云霓,脸颊贴着她冰冷濡湿的鬓角,用气声哽咽接续:
“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寒风卷起残雪,呜咽长啸如天地挽歌。月光将她们相拥的影子凝固在斑驳舞台上。
残破戏台荒草起伏断凳寂然。只风依旧知疲倦穿荒芜卷几片枯叶打旋儿飘向轮亘古清冷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