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戏班的衰落,大部分人都各寻出路,戏班已经名存实亡。

穗儿独自承担粗活,将稀粥里仅有的米粒拨入云霓碗中,固执地为她披上自己的薄袄,这般守护笨拙却坚定。

云霓将深藏的戏曲精粹倾囊相授。在冰冷如墓的后台或废弃角落,她是唯一的师,穗儿是唯一的徒。穗儿拼命学习,每一次精准都是对云霓心意的承接,是对这方倾覆天地间最后一点戏的坚守。

寒夜刺骨,通铺冰冷。她们不再分睡,紧紧依偎,用体温取暖。云霓枕着穗儿安稳的肩窝,穗儿小心环抱。黑暗中低语往事,或沉默相拥,听寒风与彼此心跳。

初春深夜,风干物燥,寒香堂如堆满引火物的坟墓。

火舌悄然舔舐后院破幕,狂风一吹,轰然蹿起。烈焰贪婪吞噬,噼啪爆裂,浓烟染红月光。

“走水啦——!”老秦凄厉嘶吼撕裂死寂。

孙大娘尖叫“我的戏服!”欲冲火海抢私物,被老秦死命拽回,哭嚎瘫软,刻薄尽失,只剩绝望老妇。

老秦是唯一维持秩序者,死拉孙大娘,嘶吼指挥打水阻火,推吓傻的学徒们逃命。眼中是焦急与深沉的末日悲怆。

何班主见烈焰焚天,瞬间僵如朽木,死寂绝望。一声呜咽,他如怒狮推开老秦,欲冲火海!

“班主!使不得!”老秦目眦尽裂,扑抱其腰滚倒。何班主持扎嘶吼,浊泪混烟灰滚落,是为毕生心血焚毁的剜心哀嚎。

混乱中,穗儿心沉谷底——不见云霓!

“云霓!”嘶喊淹没于火啸哭嚎,她逆着人流冲向厢房。

火光中,她肝胆俱裂——云霓未逃大门,只是呆坐在房间里,抱着一个旧匣子,那里有她母亲唯一的遗物:一件旧水袖戏服。

“云霓!回来!”穗儿魂飞魄散!杂物房浓烟弥漫,结构腐朽,危在旦夕!

云霓充耳不闻,眼中唯有小屋旧衣。她猛推摇摇欲坠的门。

一根焦黑巨梁带着烈焰,断裂砸向云霓,穗儿的本能压倒一切,她如离弦之箭,千钧一发之际猛扑撞开云霓!

燃烧巨木砸落原地,火星气浪飞溅!穗儿护着云霓滚倒,后背火辣剧痛——衣服着火!她死死护住怀中人。

云霓惊魂未定,抬头见紧抱自己、背冒烟的穗儿,杏眼瞬间涌出滚烫泪水,混杂恐惧、后悔与震撼感激。“穗儿!你……”

“走!”穗儿嘶哑坚定,忍痛拉起她。但云霓目光再次投向杂物房敞开的门。

穗儿瞬间明了,她撕湿衣角捂紧彼此口鼻,眼神决绝:“等着!”话音未落,已如小兽冲入浓烟危房!

“穗儿!”云霓呛咳哭喊,心如油煎。

绝望之际,一个身影抱旧木匣踉跄冲出浓烟!穗儿满脸满手黑灰,后背焦糊,手臂被燃烧物严重烧伤。

“走!”穗儿将箱子塞给云霓,声音扭曲却不容置疑。她拉起云霓,以身挡开火星碎屑,两人搀扶,在火海浓烟中向着大门光亮拼死奔逃!

身后,烈焰吞噬一切,寒香堂的骨架在火中痛苦呻吟、倒塌。

穗儿与云霓满身烟灰伤痕,紧抱旧箱,跌出火海,摔在冰冷街面。身后只剩冲天烈焰与浓烟。寒香堂,正化为炼狱。

孙大娘瘫坐望火,灵魂似烬。老秦虚脱地咳嗽,茫然悲凉。何班主被半拖着出来,不再挣扎,石雕般挺立,死盯焚毁心血的大火。火光跃于他浑浊瞳孔,映出的却是死寂荒原。

穗儿与云霓满身烟灰伤痕,云霓紧紧抱着那只旧木箱,两人互相搀扶着,踉跄跌出火海,摔在冰冷刺骨的街面上。

身后,是吞噬一切的冲天烈焰与翻滚浓烟,寒香堂的骨架在火中发出最后痛苦的呻吟与爆裂,轰然倒塌,彻底化为炼狱。

救火人群的喧嚣呼喊显得如此徒劳而遥远。寒香堂,已经消失在尘埃中。

何班主在她们面前停住,浑浊的目光先是掠过那只承载着亡妻记忆的旧木匣,然后,长久地、沉重地停在穗儿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那是为他女儿留下的烙印。

最终,他榨干了残存的生命力,抬起那只曾经指点舞台、如今枯瘦冰冷如柴的手。它颤抖得如同风中残烛,缓慢而沉重地,先按在了穗儿的肩膀上。那冰冷的触感带着山岳般的重量,是无声的认可,是沉重的托付之始。

接着,那只手带着更深沉的颤抖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艰难地移向云霓。

当冰冷布满老茧的手掌终于落在云霓肩头时,云霓的身体猛地一颤。

“云霓……” 他喉头滚动,挤出半个破碎的音节,眼中水光在火光下闪烁。按在云霓肩头的手猛地向下滑落,冰冷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微弱力量,覆在云霓抱着箱子的手上,然后,又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意味,颤抖着去抓穗儿的手。

穗儿手臂的剧痛让她倒吸冷气,但她咬紧牙关,挺直了背脊,没有退缩。

何班主用尽最后的气力,将穗儿的手,坚定地覆盖在云霓抱着匣子的手上。

将她们两只年轻却饱经磨难的手,连同那只象征过去与未来的旧木箱,紧紧地、死死地按在了一起。

他的胸腔剧烈起伏,他用尽最后一息,声音破碎却带着戏腔韵白般的重量,清晰地吐出遗言:

“把戏曲传下去,同时……相互扶持……不负此生……”

话音刚落,按在她们手上的冰冷枯掌骤然失去所有力量,颓然滑落。何班主佝偻的身躯猛地一晃,眼中最后映照的火光彻底熄灭,如同燃尽的烛芯。他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班主——!”老秦凄厉的哭嚎撕裂夜空。

云霓只觉得肩头一空,那冰冷沉重的触感瞬间消失,只留下深入骨髓的印记。她呆呆地看着父亲在自己眼前倒下,看着老秦扑过去接住那具失去生命的躯壳。

耳畔轰鸣着父亲最后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尤其是那沉甸甸的“不负此生”。她低头,目光落在自己与穗儿交叠在旧木箱上的手,旁边就是穗儿那为她而伤的、刺目灼心的手臂。

冰冷的街面上,寒香堂的烈焰依旧熊熊,映照着废墟旁生离死别的惨淡。

何班主倒下了,用最后的生命完成了最深的托付——不仅托付了戏的魂灵,更将他视若珍宝却亏欠良多的女儿,连同对她未来幸福的无声期许,一并交付给了那个愿意为她赴汤蹈火、此刻正与她紧紧相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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