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散戏后,发生了一场意外。后台悬挂的沉重布景突然松动,直直砸向正在收拾的云霓。
千钧一发之际,穗儿想也未想,猛地扑过去将她推开。沉重的木架边缘狠狠砸在了穗儿的肩上。
夜深,寒香堂后院的祠堂。这里终年阴冷潮湿,弥漫着香烛、朽木和尘土的陈腐气味。一盏油灯在破旧供桌上跳跃,豆大的火苗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
穗儿背对门口,坐在褪色的蒲团上,褪下半边素白衣裳。肩胛处,一片狰狞的青紫淤痕在昏黄灯光下肿胀发亮,边缘泛着深紫,浓重刺鼻的草药味弥漫开来。
云霓提着陶制药罐,无声走进。反手掩上门,隔绝了夜风。
目光触及那片刺目的淤伤,脚步瞬间凝滞,眼圈立刻红了,水汽蒙上双眼,她死死咬住下唇。
她默默跪坐到穗儿身后,冰冷的石板透过薄衣传来寒意。揭开药罐,苦涩气息更浓。指尖小心挖起一大块墨绿冰凉的药膏,悬停在离伤痕寸许之处,微微颤抖,迟迟不敢落下。
“……疼,就喊出来。”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不疼。”穗儿背对着她,脊梁挺得笔直,声音闷闷的。
冰凉的药膏终于触上火辣辣的伤处。穗儿猛地一缩,倒吸冷气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冷汗瞬间沁出额角。
云霓的指尖带着小心翼翼,开始在那片青紫上极其轻柔地打着圈揉按。动作缓慢,力道时轻时重,试探着肿胀与灼热,试图将冰凉的药力化开。每一次按压,都伴随着穗儿身体的微颤和压抑的抽气。
“傻子……”云霓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和满满的心疼,“谁让你……替我挡……”话语断续,手上却不敢停。
或许是药膏的凉意太过刺激,或许是穗儿的痛楚让她心碎。她动作顿住,深深吸气,俯下身,凑近了那片伤痕。
昏黄灯光勾勒出她优美的侧影。樱唇微启,对着青紫肿胀的肌肤,轻轻地、极其缓慢地呵着气。
温热、湿润的气息,如同春日和风,又似最柔软的羽毛,一遍遍拂过伤处。这温热的抚慰,带着云霓身上那混合着脂粉与清甜的馨香,中和了药膏的冰凉刺痛,带来一种令人颤栗的舒适感。
这温热的呵气,远比触碰更让穗儿心神俱震。她能清晰感受到云霓温软的唇瓣离自己的肌肤那么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微小的电流,钻入骨髓,撩拨心尖。
那带着薄茧的指尖按压揉捏,与这温热气息交织,在痛楚之上激起更深层、隐秘的悸动,痛苦中夹杂着难言的甘甜与渴望。
昏黄摇曳的灯影,将两人重叠的影子放大在冰冷的墙壁上,亲密而暧昧。
祠堂里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和灯芯的轻响。穗儿紧闭双眼,紧咬牙关,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一个荒谬的念头缠绕上心:若这伤能换来此刻长久的停留……这带着痛楚、却甘之如饴的亲密……似乎也并非不可承受。
那夜的月色,清冽如洗,慷慨地将寒香堂后院浸染在澄澈的银辉里。老梨树筛下细碎的光斑,在落满花瓣的毡毯上跳跃。
万籁俱寂,唯有微风拂过花枝的簌簌轻响。穗儿和云霓并肩坐在虬结的树根上,背靠饱经风霜的树干。云霓的头枕在穗儿单薄的肩头,穗儿的手臂轻轻环住她的肩。
云霓望着天际那轮圆满得近乎圆满、也近乎残忍的明月,久久不语。
白日里戏班的萧瑟——稀疏的观众,空荡的赏钱盘;父亲紧锁的眉头和沉重的叹息;街市上关于战乱饥荒的流言……像冰冷的铅块压在心头。前途未卜的迷茫,如潮水漫上心岸。
“穗儿,”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如飘落的花瓣,带着脆弱与迷茫,“你说……要是这世道一直乱下去,寒香堂……真的撑不住了,我们……该怎么办?”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穗儿的衣角。
穗儿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冰手攥紧。强烈的保护欲涌遍全身。
她收紧手臂,将云霓更紧地圈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抵御所有风雨。她侧过头,下颌轻抵云霓散发着幽冷梨花甜香的发顶,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沉稳、坚定而温柔,如同在月下立誓:
“师姐,别怕。”声音穿透夜的寂静,“戏台塌了,我们就在这梨树下唱。没有观众,就唱给月亮听,唱给落花听,唱给夜风听……”她顿了顿,更轻也更重地说,“唱给彼此听。只要你还想唱,还想听,我永远是你的柳梦梅。”
她终究用了这个能光明正大守护她的身份。“永远在你一转身就能看到的地方。你在哪,我就在哪。”最后一句,轻若叹息,重逾千钧,“天上地下,碧落黄泉,穗儿都跟着你。”
这近乎赤裸的告白,在云霓沉寂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她猛地抬起头,动作快得让穗儿猝不及防。
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如星河,盛满不敢置信的震惊、翻涌的感动,以及一种被瞬间点燃的、滚烫的、几乎冲破桎梏的情愫。泪水蓄满眼眶,倔强地悬在睫毛上。
她凝视穗儿。清冷月华勾勒着穗儿清秀而坚毅的侧脸。那双总是湿润怯懦的大眼睛,此刻映着月色,清澈深邃,坚定无比,瞳孔里只清晰地倒映着她一人。
这专注的凝视,这毫无保留的承诺,融化了云霓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冲动,如潮水般席卷了她。
时间凝滞。风声虫鸣皆寂。
云霓缓缓地、带着献祭般的虔诚,靠近穗儿。距离一寸寸缩短,温热的呼吸在冰冷的月光下交融,带着梨花的清冽与少女的馨香。云霓的目光,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最终落在穗儿微微颤抖的、花瓣般柔软的唇瓣上。
穗儿屏住呼吸,全身血液凝固又沸腾。世界褪色,只剩眼前在月光下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和那越来越近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唇。她甚至能看清云霓长睫上那颗细小泪珠折射的破碎光芒。她紧张地闭眼又微睁,身体不自觉地向前迎合。
气息缠绕,带着相同的微颤。温热的唇瓣即将触碰的刹那,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甜蜜期待。那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唇上传来的细微暖意。
就在此时——
“咳咳咳——!咳咳……呃……”一阵撕心裂肺的、苍老痛苦的咳嗽声,猛地从后院角落陈婆婆低矮的小屋爆发出来。
两人如遭电击,猛地弹开!巨大的惊悸让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云霓慌乱起身,脸上血色褪尽又瞬间涨红,眼中只剩惊惶、无措和被打断的茫然羞赧。
“我……我去看看陈婆婆!”声音颤抖,水红身影仓惶转身,踉跄着消失在月亮门洞的浓重阴影里,只余一缕梨花香。
穗儿僵坐原地,血液从沸腾跌入冰谷又烧灼起来。唇上那未曾落下的、带着梨花清甜气息的吻,成了永恒灼热的幻影,烙印在感官与灵魂深处。
指尖残留着云霓肩头的柔软与微凉,怀中骤然空荡。
她茫然仰头,望向那轮依旧圆满清冷的明月,一滴冰冷的泪,无声滑落,没入鬓角。
老梨树静静伫立,繁花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