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的寒香堂,似乎因云霓这颗明珠的璀璨和穗儿这株意外破土的新苗而显出一种虚假的繁荣。

何班主脸上紧绷的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些,筹划着几场重要的堂会,意图重振声威。

其中一场,是为城中巨贾周老爷的六十大寿。场面极尽奢华,宾客如云。寒香堂拿出了压箱底的戏码——云霓的《贵妃醉酒》,并精心准备了华美的行头。

后台里,气氛紧张而兴奋。孙大娘指挥着丫头们小心翼翼地给云霓穿戴。点翠头面在灯光下流光溢彩,金线绣制的宫装雍容华美。

云霓端坐镜前,眼神沉静,已进入贵妃的华贵与寂寥之中。穗儿在一旁帮忙递送小物件,看着镜中光彩照人的云霓,眼中满是纯粹的仰慕。

大幕拉开,丝竹悠扬。云霓的杨贵妃一出场,便艳惊四座。唱腔圆润清亮,身段曼妙如画,可一句未落,本该寂静的台下,却传来阵阵喧哗。宾客们推杯换盏,高声谈笑,议论着生意、家事、时局。真正凝神看戏的,寥寥无几。

穗儿在侧幕条后候场,看得真切。她看到云霓在台上一个完美的转身亮相时,台下主桌的周老爷正唾沫横飞地与旁人划拳。她看到云霓唱到哀婉处,几个衣着华丽的妇人正掩嘴轻笑,交换着首饰的观感。那专注在戏曲本身的目光,稀薄得可怜。

云霓不愧是台柱子,依旧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整出戏,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水袖的翻飞,都精准到位。但穗儿敏感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黯淡,以及一丝极力压抑的屈辱。艺术的神圣,在世俗的喧嚣中被无情地消解、践踏。

戏毕,掌声稀稀拉拉,远不如预期的热烈。班主何班主亲自去账房领赏钱,回来时脸色铁青,一言不发。那装赏钱的荷包,干瘪得可怜。孙大娘小声嘟囔着:“还不够置办这身行头洗一次的钱呢!” 后台原本兴奋的气氛,瞬间跌入冰点。众人默默收拾行头,无人言语。穗儿看着云霓沉默地卸下那身沉重的华服,动作间带着一丝疲惫的僵硬。那晚的月光,似乎也格外清冷。

周府堂会的冷水,只是一个开始。戏园子里的常客越来越少。往日里座无虚席的晚场,如今常常空着大半座位。寒风灌进空旷的戏园,吹得台上的帷幕都显得萧索。戏票的收入,已难以支撑庞大的开销。

大户人家的堂会邀请也明显减少。即使有,要么是酬劳压得极低,要么是要求繁多,班主为了维持关系不得不接。演出成了赔本赚吆喝的苦差事。

然而开支却一分不能少。行头需要定期浆洗维护,场地租金是笔固定的大数目,几十口人的吃喝拉撒;学徒、龙套、乐师、后台师傅的工钱……拖欠工钱成了常态。老秦的嗓门更沙哑了,训斥学徒时总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焦躁。

最直观的感受是伙食。大锅里的油星子几乎绝迹,清汤寡水再次成为主流,馒头又硬又冷,飘着几片黄叶子的菜汤成了难得的“加餐”。穗儿捧着碗,看着碗底稀疏的菜叶,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刚来寒香堂的日子。

只是,如今她碗里的分量,似乎比那时还要少些——学徒的身份并未带来多少实质的温饱改善。饥饿感如影随形,练功时手脚发软成了常态。

何班主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眉头终日紧锁。他开始频繁出入库房,出来时总是面色沉重。终于有一天,穗儿在打扫时,无意中瞥见孙大娘抱着几件半旧但还算体面的戏服和几顶头盔,偷偷摸摸从后门出去,走向街角那家熟悉的当铺。寒香堂赖以生存的行头,开始被一件件典当,换取那点可怜的维持生计的铜钱。

经济上的窘迫,像无形的寒风,吹散了寒香堂原本就并不十分牢固的人心。

第一个离开的戏班的老生张师傅。他找到何班主时,搓着粗糙的手,眼神躲闪,带着深深的愧疚:“班主……对不住您老多年的栽培。家里……家里老娘病得厉害,抓药的钱实在……”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何班主沉默良久,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声音干涩:“走吧。……替我给老人家带个好。”

张师傅对着班主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走到自己的衣箱前,抚摸着那副陪伴了他十几年的髯口,手指颤抖,最终只拿走了几件贴身衣物,将髯口和几件行头轻轻放回箱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寒香堂。他的铺位空了,留下一种沉甸甸的萧索。

没过多久,那个翻跟头利索、总被老秦骂毛躁的武行小伙子小武,也一声不响地消失了。有人看见他在码头扛大包,据说一天能挣几十文,比在戏班干一个月还多。他的离开没有告别,只有通铺上留下一个空荡荡的位置。

后台的气氛更加压抑。练功时,学徒们常常心不在焉,眼神飘忽。窃窃私语的内容,从戏词身段,变成了哪里能找到活计,哪家商号在招伙计。

一种沉闷的氛围,在寒香堂这座封闭的小天地里无声地弥漫开来。连孙大娘刻薄的骂声,都似乎少了几分底气,多了几分茫然。

穗儿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她看着空出来的铺位,看着当铺伙计来取走典当的行头,看着班主日益佝偻的背影。她心中那点成为学徒的喜悦,早已被沉重的现实压得喘不过气。

她无处可去,寒香堂是她唯一的容身之所,舞台是她仅有的微光。但看着这摇摇欲坠的家,一种深切的恐惧在她心底滋生。

一次深夜,穗儿因白天练功过狠,腰腿酸痛难忍,蜷缩在冰冷的通铺角落,咬着被角不敢出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穗儿一惊,回头看见云霓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边。月光透过破窗纸,洒在云霓未施脂粉的脸上,清丽得像晨露中的梨花,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疼得厉害?”云霓的声音很轻,少了平日里的脆亮,多了几分温软。她没等穗儿回答,从自己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瓷盒,打开是半凝固的、散发着淡淡药香的药膏。“这是跌打膏,还剩一点,你揉揉。”

她用手指挖了一点,不由分说地涂抹在穗儿酸痛的后腰上。那微凉带着药力的触感,和云霓指尖的温度,让穗儿浑身一僵,随即一股酸楚的热流直冲眼眶。

另一次,是云霓在一场敷衍了事的堂会结束后,回到后台,久久地坐在妆镜前,没有卸妆。

镜子里,那厚重的妆容下,是一双失神的眼睛。台下那些冷漠的喧嚣似乎还在耳边回响。穗儿默默地递上一杯温水。云霓没有接,只是突然低低地说:“穗儿,你说……我们唱的,还有人听吗?” 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迷茫和脆弱。

穗儿的心猛地揪紧。她笨拙地开口,声音干涩:“有……我……我听。” 云霓似乎愣了一下,抬眼看着镜中穗儿局促却无比认真的脸,良久,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了一下,那笑容带着些的疲惫与暖意。

穗儿会在云霓练功口渴时,及时递上温度刚好的水;云霓会在穗儿对着复杂的唱词发愁时,不经意地哼唱示范几句,或点拨一个眼神的诀窍。最珍贵的,是那些万籁俱寂的深夜。当所有人都沉沉睡去,她们会悄悄溜到空旷破败的后院,或者堆放旧布景的角落。

借着一盏豆大的油灯,或清冷的月光,两人相对而立。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 云霓轻启朱唇,水袖无声滑落,眼神瞬间变得幽怨缠绵,杜丽娘的春闺寂寥仿佛穿越时空而来。

穗儿屏息看着,然后笨拙地模仿着。她的动作远不如云霓流畅柔美,唱腔也带着生涩,但她眼中那份全然的专注和投入,却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云霓不再是教导者,更像是一个分享者,一个在冰冷世界里寻找共鸣的同伴。

在寒香堂日渐衰败的阴影中,在冰冷的月光下,微弱的灯火下,两个身份曾经天差地别的女子,在废弃的角落一遍遍对唱着那些华美哀婉的唱词。她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交叠、分离、又靠近。没有观众,没有掌声,只有彼此的气息和心跳。那些古老的旋律,仿佛成了抵御现实寒冷的唯一屏障。

一次对完《游园》的片段,寒意刺骨。云霓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穗儿犹豫了一下,脱下自己那件同样单薄的旧棉袄,想披在云霓身上。云霓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然后,身体微微倾斜,靠在了穗儿同样瘦削却异常挺直的肩头。

穗儿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只觉得云霓靠过来的地方,像燃起了一小团火,瞬间驱散了周遭的寒意。她能闻到云霓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寂静中,云霓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无比清晰地落在穗儿的心尖:

“穗儿,别怕。只要……还有戏唱,还有你在……就好。”

就在这时, 一个许久没有登台、平日只做些杂役活计的老伶人,佝偻着背,不知何时竟独自走上了空旷的戏台。他穿着浆洗发白的旧戏服,脸上没有勾画油彩,只有岁月刻下的深深沟壑。

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对着台下空无一人的座椅,用那苍老、干涩、却异常清晰的嗓音,一字一顿地唱了起来:

“眼看他起高楼——

眼见他宴宾客——

眼见他……楼塌了……”

那不成腔调、却字字锥心的唱词,在空旷破败的戏园里回荡,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刮着每个人的骨头。

穗儿看着远处主屋那盏昏黄的、象征着班主未眠的孤灯,感受着肩头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依赖,眼眶发热。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仿佛许下一个无声的重诺。在这片摇摇欲坠的天地里,她们成了彼此唯一的暖源。然而,她们都清楚,脚下的寒冰,正在加速融化。更大的裂痕与寒流,已在暗处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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