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之月已经过半,但雷娜特的家里,又多了一个伤员。

身上就看不到几处完好的卡瑞,此刻缠满了绷带,躺在床上沉睡。

床边的椅子上,坐着大病初愈的莉丝,手上修补着一堆破烂的衣物。

“雷娜特夫人……”门开了,娇小的村长走了进来,莉丝习惯性想要起身,但腿部的疼痛,又让她涨红了脸。

“莉丝,能动吗,去芬恩修士那里,取一瓶圣水来,钱我已经付了。”雷娜特瞥了眼莉丝,坐到了床边,轻轻揭开卡瑞脖子上的绷带,观察腐化黑线的褪愈情况。

莉丝赶紧点头,撑着拐杖出了门,临关门,还分出一只手在额前画了个三角圣礼。

看着昏迷不醒的卡瑞,雷娜特脸上已是满满的心疼和无奈——多鲁等人在黑域之障外足足守候了四天,才看到半张脸都腐化的琳内娅背着卡瑞出来。

翻开卡瑞的左手,沥青般的愚者印记和以前有了微妙的变化,证明卡瑞的已经成功迈进了一步,成为了二阶愚者。

也许卡瑞受了混沌扭曲力量法则的影响,出现了对成长的偏执追求,这个难以评断。

从本心来说,雷娜特其实并不愿意让卡瑞晋升,愚者等阶越高,因混沌诅咒代价导致的无感迷失会越频繁,不稳定会更严重,这几乎是公认的。

但是,如果不是晋升时得到了一次生命重塑的机会,以卡瑞当时的伤势,恐怕根本活不下来。所以,这是一个让雷娜特极其纠结的结果。

而更让雷娜特惊恐不定的是,琳内娅还带出了几根诡异的淡紫色半透明木块——这是大多数提灯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接触到的黑域异宝,七阶的树妖木髓,价值难以估量。

所有的一切,都说明琳内娅和卡瑞在黑域里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危险奇遇,虽然死里逃生,但都遭到了严重的腐化。尤其是卡瑞,全身上下就没有几处好的。

琳内娅是经验丰富的自由提灯人佣兵,但她再如何老道,也几乎不可能在一头七阶的游荡巨树妖的视野范围内逃脱,卡瑞就更不用说了。

琳内娅很照顾卡瑞,雷娜特很难对其产生什么不满,但偷偷协助卡瑞晋升,则显得过于冒失。她不太相信琳内娅这样聪明的人,会如此不知轻重。

想着想着,雷娜特的心里渐渐升起一丝警惕。

……

晚餐过后,雷娜特提着装满面包和熏肠的小篮子,来到了前村长的家。

四名黑星佣兵团的伤员,早就脱离了危险,而大难不死的琳内娅,身上的腐化也得到了有效治疗,至少表面上已经看不出异常了。

为了处理琳内娅身上的腐化,雷娜特几乎掏空了自己和芬恩修士的所有药物库存。光是消耗对方身上的圣水,几乎就是全村一年的用量。

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琳内娅,重新承担起照顾自家伤员的责任,从情绪上看,仿佛已经遗忘了不久前发生的事。

欢乐园丁是少有的具备治疗能力的提灯人职业,但也需要成长到五阶,所以琳内娅只能遗憾地使用普通的治疗手段处理伤者。

“雷娜特,我们去黑域狩猎吧。”

分发完食物后,琳内娅在主厅里喊住了即将出门的雷娜特。

“嗯?”雷娜特转过身,哑然失笑,“你觉得,一个因最终腐化封闭了力量之渊的三阶林语者,可以和你并肩作战?还是说,你没有吸取上次的教训?”

“你可以当做是我的开场白,聊聊吧。”

琳内娅比了个手势,跪坐到了壁炉边的地垫上,露出了认真的表情。雷娜特想了下,放下篮子,也坐到了琳内娅的对面。

“雷娜特,很冒昧的问一句,你今年多大了?”琳内娅丢出了一个酝酿已久的问题,“您现在的样子,总会让我产生一些思维上的错乱,甚至……还有些羡慕?我的意思是,当我也走到这一步的时候,是否会如你这般淡定。”

“哈哈!你比格哈德要直接得多,琳内娅小姐!”

雷娜特笑了,有些夸张,那点缀着淡淡雀斑的小脸上,充满了与戏谑混合的洋洋自得,就像是得到了成人口头廉价表扬的天真小女孩。

笑够了,雷娜特指了指自己的脸蛋:“三十八岁,再过几年,就能纳入老女人的范畴了。最终腐化已经扭曲了我的生命,正在享受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诅咒。”

“圣主在上,真不可思议,我算算……你应该在二十岁前,就达到了三阶,而且还在最终腐化时生下了卡瑞?!”琳内娅大吃一惊,愣了好半天,“你是我见过的提灯人里最优秀的那一批,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去年才晋升三阶。”

“其实,我见过不少在孕妇肚子里就腐化的婴儿。”雷娜特可爱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声音也有些冷,“你到底想说什么?仅仅是为了找个机会恭维我,还在怀疑卡瑞和我的关系?”

琳内娅想了下,轻轻摇头:“不,雷娜特,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在得知痴愚之母的时候,你似乎并不惊讶,我是否可以猜想,你以前就见过痴愚之母?”

房间里的气氛,突然变得诡异起来,雷娜特取过了身边的木杯,默默喝着。松针制成的茶叶,带着微妙的芳香和苦味,让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十七年前。

“就我所知,痴愚之母,一般都生活在黑域的深处,几乎不可能在临近黑雾之障的区域活动……教会、提灯人工会,为了寻找痴愚之母,付出了巨大的人力代价,一个黑潮周期,都未必能捕获到一只。

“现在,就有那么一只幼年的痴愚之母,一直在附近徘徊,但我们却根本找不到它的巢穴,它就像是从遥远的地方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一样,迁徙而来,这不符合书本上的记载。”

琳内娅深呼一口气,道出了本次交流的真正主题。

雷娜特放下木杯,坐直身体,脸色平静:“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也希望自己能摆脱现状,但一只幼年的痴愚之母,要做出多少瓶‘黑渊魔药’才能轮得我?况且,我已经三十八岁了,即便恢复了能力,也几乎没有了成长的可能。”

“雷娜特,你也许看透了提灯人的命运,但是,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我们这些自由提灯人永远都不敢奢望的机会!”

琳内娅有些激动,伸出手,摸住了雷娜特的膝盖,“圣主在上,都说每一位提灯人的诞生,都是一场神迹,但某些让人嫉妒的伟大眷顾,为什么一直在冰莓村、在你的身边出现……包括那头被杀死的游荡巨树妖,我承认都是卡瑞的功劳,我连捡漏的资格都没有。”

“你在怀疑卡瑞……我警告你,不许对她有任何想法!”

雷娜特终于听懂了,而且,这也是她过去几天心里一直没有想明白的巨大疑惑:在其他人如没头苍蝇一样瞎转的时候,卡瑞已经第三次遇见了痴愚之母。

如果,再加上卡瑞出生时的那一幕,那就是第四次了!

卡瑞不光从七阶的游荡巨树妖身下捡回了一条命,甚至还晋升到了二阶,这些都和痴愚之母的出没有着奇妙的关联。

游荡巨树妖遇见同阶的痴愚之母,哪怕后者还只是幼体,也几乎没有任何胜算,这是提灯人圈子里流传了数百年的黑域见闻。

那几块被卡瑞和琳内娅捡了超级大便宜的七阶树妖木髓,就是证明。这不是运气,甚至都不能用苏拉的眷顾来解释了。

“雷娜特,我担心卡瑞已经受了痴愚之母的混沌诅咒,或是她的身上,有什么吸引了那头痴愚之母……”琳内娅压低了声音,表情神秘,“也许,她是我们找到痴愚之母的关键。”

“不……你们不能利用卡瑞,她是我的孩子!”

雷娜特低下头,揉着自己的裙边,语气越来越冷,“琳内娅小姐,七阶树妖木髓,算你一份。但是,发誓吧,向着苏拉神圣的圣座,毫无保留地立下灵魂之约:你不会把这些说出去。就像你们要求我的那样,不会说出痴愚之母出没的秘密。”

琳内娅沉默了,轻咬嘴唇,十几秒后,轻轻点头,抽出腰间的匕首,在指尖上划过,几滴温热的血珠落在了地板上。

「永眠的圣主苏拉,真言的见证者,魂契的守护!

用滚烫的鲜血浇灌誓言,生长出刺入灵魂的根须。

用诚实的律令,拓印永恒的枷锁,熔成无悔的碑文。

立约者终将见证:

背约者的脊柱,终将打入永固的楔钉,在因果诅咒中腐烂。

背信者的魂灵,终将缠绕于自毁的锁链,在悔恨螺旋中湮灭。」

……

……

还有一周,狩猎之月就将过去,与之同样流逝的,是依依不舍的阳光。

寒霜之月的脚步声逐渐临近,守望历835年初冬的第一场雪已经降下,为艾瑟隆山脉披上了一层晶莹的银霜。

日照的时间,已经缩短到每日不到五个小时,迟钝而来又匆匆而去的太阳,只能在地平线上划出一道蹒跚的曲线,就不得不没入黑暗。

村北的山谷溪流边,无名的亚女墓堆旁,卡瑞静静地站立着。不远处,莉丝撑着拐杖,在低头祈祷。

“莉丝,你还没有痊愈,没必要跟着我。”卡瑞蹲了下来,将半块草粉面包,放在了墓土上,又抓起一把混合了泥土的霜雪,盖了上去。

“里奇团长先生说过,我是你的扈从。”注视着卡瑞手上的动作,莉丝小心翼翼地说着,“卡瑞小姐,这位亚女,一定会感到幸福的。”

卡瑞回过头,脸上出现一丝戏谑:“哦?是在天堂里,还是地狱里?”

莉丝一愣,脸色红白相间,久久不敢回答。

“莉丝,我已经是二阶提灯人了,我和里奇团长约定的见习,已经结束。明年春天,我就会去德格布伦,完成我的洗罪仪式,不然,芬恩修士会不安的。”

芬恩修士病了,虽然不是可怕的腐化病,但身体却日渐消瘦,现在更是卧床不起了。

雷娜特说,也许芬恩修士挺不到明年的祈望之月(三月),将和其他上了年龄的老人一样,在寒冷中沉眠。

卡瑞对芬恩修士,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愧疚之情,这是积累了十七年、将对方视做半个父亲的依赖与自责。

“卡瑞小姐,芬恩修士是一位真正的虔诚智者。”莉丝回头看向村子的深处,有些不舍,“如果我的身边,也有这样的人,也许早就洗掉了我的罪孽。”

卡瑞笑笑:“莉丝,你是哪里人,什么时候成为亚女的?”

如果是普通人,仅仅是向亚女问出这种问题,也许都是对自身的不负责。但卡瑞却无所谓,因为她也是亚女了,即使她还有着另一个让人纠结与羡慕的身份。

莉丝茫然地抬起了头,还有些不好意思:“我,我是孤儿,在肖菲耶尔的胡尔达修道院长大的……我出生就是畸形儿,其实圣主早早地就对我进行了警告。”

畸形儿?卡瑞的目光在莉丝全身上下扫了几遍,有些困惑。

“但我却很无知,只是仗着自己可怜,偷吃面包,偷喝圣水,欺骗院长大人……所以,我是生来不洁、狡诈和虚伪的。”

莉丝的眼神越来越暗,脸上带着懊悔,“十岁的时候,我得了腐化病,就变成这样了,但是仁慈的圣主,在最后一刻,让我获得了肉体的重生,祂的怜悯,让我有了余生反省忏悔的机会。”

说着说着,莉丝的身体开始了不受控的颤抖,脸色苍白,表情也逐渐变成了恐惧。

“莉丝,你怎么了?!”卡瑞感到有些不对,赶紧跑了过去,扶住了莉丝偏偏倒倒的身体。

“卡瑞小姐,对不起,我想回去休息……”

莉丝支撑着拐杖,朝着卡瑞微微鞠躬,然后转身而去。纤弱的背影,在稀疏的霜雪里,格外萧瑟。

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腐化,却让一个畸形儿摆脱了肉体的痛苦,她到底是被苏拉拯救了,还是被抛弃了……注视着远去的莉丝,卡瑞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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