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敛了莉莉丝那扭曲魔性的姿态，深渊的力量如同退潮般缩回体内，只留下皮肤下若隐若现的淡紫色裂纹，以及双眼中沉淀下来的、比夜色更深邃的平静。
巨大的王座消散，我轻盈地落在“深渊之眼”号的甲板上，脚步无声。那被捏成废疙瘩的圣杯空壳，早已被我遗弃在凝固的黑暗深处，不值一提。
艾米立刻像归巢的小鸟扑进我怀里，冰凉的小手紧紧环住我的腰。
我揉了揉她的头发，感受着她劫后余生的、微微的颤抖和此刻全然的安心。
舰队残骸在深海的寂静中缓缓上浮。科尔死死把着舵轮，指节依旧发白，眼神却不再空洞，而是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后怕，目光偶尔扫过我时，带着不易察觉的敬畏。甲板上幸存的水手们沉默地处理着狼藉，动作僵硬麻木，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硝烟和挥之不去的恐惧。
哈维特裹着毯子缩在角落，眼神涣散，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向某个已不再回应的神明祈祷。远处，“铁心号”如同一只沉默的巨兽，斯忒琳依旧如铁铸般立在船头，背影挺直却透着一种万念俱灰的冰冷。所有人的心，都沉在那片刚刚逃离的深渊底部，冰冷而绝望。
就在这时，真正的雪，落了下来。不是深渊的灰烬，不是能量的碎屑。是真正的、来自海面之上的、纯净的鹅毛大雪。
巨大的、柔软的雪花，如同无数洁白的精灵，从上方无尽的黑暗中无声地飘落。它们穿透了冰冷的海水，却丝毫不被浸湿，保持着蓬松轻盈的姿态，旋转着，舞蹈着，缓缓沉降。
月光，或许是某种深海发光的浮游生物群落？不知何时穿透了上方厚重的海水，被无数雪花折射、散射，形成一片朦胧而梦幻的光晕，笼罩着整个上浮的舰队。
各艘船上为了照明而点起的魔法灯或风灯，橘黄或幽蓝的光芒在雪幕中晕染开，如同海底散落的星辰。
雪花落在船帆上，堆积在船舷，覆盖了甲板上的血迹和污痕，也落在幸存者们的肩头、发梢。
冰冷，洁白，无声地覆盖一切，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宁静与抚慰。
这幅景象美得令人窒息，带着一种洗涤灵魂的诗意。
然而，在失魂落魄的众人眼中，这漫天飘落的纯净白雪，更像是天地为这场无谓的牺牲和彻底的失败披上的巨大裹尸布。
每一片雪花，都加重了那份彻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科尔没有拂去落在眉毛上的雪，只是任由它融化，冰冷的雪水混合着汗水滑落脸颊，如同无声的泪水。
妮拉茫然地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迅速融化，仿佛握住了转瞬即逝的希望泡影。连斯忒琳那钢铁般的背影，在纷飞的雪幕中也显得格外孤独和萧索。
除了我和艾米，艾米从我怀里抬起头，小脸上瞬间绽放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彩，比周围所有的灯光都要明亮。
“雪！安妮！是真的雪！海上的雪！”她挣脱我的怀抱，像只快乐的小鹿般冲到船舷边，踮起脚尖，努力将小手伸向那飘落的雪花。
我也走到她身边，靠着冰冷的船舷。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深海特有的咸涩和雪花带来的、一丝微不可察的清新。
眼前的美景确实动人心魄，漆黑如墨的海水是深邃的舞台背景，无数洁白的雪花在月光和船灯交织的光晕中翩然起舞，光线被揉碎、晕染，形成流动的光带。船只在雪中航行，灯光是唯一的坐标，寂静中只有雪花落下的簌簌轻响。
美好这个词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这份美，带着一种宏大而温柔的哀伤，像一首无声的挽歌，又像天地对这片饱经蹂躏的海域、对这些失意灵魂最轻柔的抚慰。
艾米努力用舌尖接住一片大雪花，被冰得“嘶”了一声，却咯咯地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好冰！好甜！”
她的快乐如此纯粹，如此有感染力，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这片沉重的死寂中漾开细微却真实的涟漪。
我看着她的笑脸，再看看眼前这美得不真实的雪夜海景，一种奇异的、巨大的满足感充盈了胸腔。
最初的愿望是什么？一场远离喧嚣、只有我们两人的、开心的旅途。此刻都在雪中沉默，再也不会打扰我们。觊觎圣杯的喧嚣？随着那个空杯子一起沉入了深渊。所有的麻烦，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被彻底“解决”了。
目标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极端的方式达成了。这漫天飘落的、纯净而诗意的海雪，覆盖了血腥和疯狂，也隔绝了所有的纷扰。
它像一层面纱，将我们与身后那场灾难隔开，也将我们与船上其他人的绝望隔开。
“嗯，很美。”我轻声说，嘴角扬起一个真实的、放松的弧度。我伸出手，任由一片片雪花落在掌心，感受着那瞬间的冰凉，然后看着它们被体温融化，消失不见。这过程本身，也带着一种奇妙的趣味。
艾米靠回我身边，小脑袋依偎着我的手臂，满足地叹了口气，“虽然…发生了好多可怕的事…但是安妮，你看现在，大海，雪，灯光…只有我们两个在看着，真的好漂亮，好安静啊。就像我们最开始想的那样。”
她说得对，这趟以灾难和吞噬开始的旅途，在经历了所有的疯狂之后，在这片纯净的雪夜海上，终于回归了它最原始、最核心的目的。
我揽住她的肩膀，将她裹进我拿来披着的斗篷里，一起望着这漫天飞雪，望着船灯在雪幕中晕染开的光晕，望着这片只属于我们两人的、劫后余生的、宁静而诗意的海。
失意的众人沉浸在他们冰冷的谷底，天地以一场盛大的雪为他们无声哀悼。
而我们，站在甲板上，看着同一场雪，心中却盛满了最初想要的、那份纯粹而简单的快乐。
风雪归途，灯火如豆。
绝望是底色，诗意是馈赠。
而我和我的艾米，终于找回了这场迟来的、只属于我们二人的、开心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