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内部却异常压抑,炉火熊熊燃烧,驱散了物理的寒冷,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重与悲怆,斯忒琳坐在巨大的、线条冷硬如刀削的书桌后。
她换下了破损的衣服,穿着一身象征领主身份的、深铁灰色的笔挺礼服,肩头披着镶有铁鹰纹章的厚绒披风。
曾经在深渊盆地崩溃的血肉领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仿佛由钢铁重新浇筑而成的统治者。她脸上的线条更加冷硬,眼窝深陷,那双令人生畏的眼睛里,曾经燃烧的野心之火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封般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她的双手包裹在精致的皮手套里,掩盖着指甲崩裂的伤痕。
远征的舰队十不存一。鹰朝最精锐的海上力量,连同无数的水手和军官,永远沉在了那片被诅咒的深渊之下。
能活着回来的,大多带着难以磨灭的精神创伤。巨大的抚恤金和丰厚的“幸存者赏赐”如同流水般发放下去,铁鹰的金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这是她作为领主必须履行的责任,是对逝者的交代,是对生者的……一种徒劳的安慰,也是对奥莉薇的承诺。
每一个金币的发放,都像在她冰封的心湖上又敲下一块冰,寒意刺骨。
书房厚重的橡木门被无声推开。我,安妮——但在斯忒琳面前,我是“莉莉丝”——走了进来。
没有带艾米,她正在温暖的房间里享用热可可和甜点,对堡垒内的沉重气氛毫无所觉。
斯忒琳的目光抬起,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锐利依旧,却不再带有审视或忌惮,而是一种……近乎穿透表象的疲惫洞察。
她看到了深渊之眼号上那场吞噬,看到了我踏向圣杯的魔影,也看到了最终坐在深渊王座上的存在。
“坐,莉莉丝。”她的声音嘶哑,如同生锈的铁片摩擦,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只剩下一种沉重的穿透力。
我在她对面一张同样硬朗的扶手椅上坐下,姿态放松,甚至带着一丝慵懒,与这书房、与这位领主的沉重格格不入。
壁炉的火光在我眼中跳跃,映不出丝毫暖意,只有深邃的平静。
书房里一时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风雪的低吼。
“舰队能带回这些残骸,”斯忒琳终于开口,目光扫过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那是抚恤和赏赐的清单,
“你居首功。若非你……”她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终结了那诅咒之物,无人能生还。”
她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感激,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所以,”她将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那双冰封的眼睛试图看透我紫眸深处的深渊,“按照鹰朝的规矩,也按照最初的约定,你需要什么样的报酬?财富?领地?秘宝?我所拥有的,只要不伤及根基,你尽可开口。”
她的话语是公事公办的,但深处藏着一丝极细微的紧绷。她在试探,试探一个吞噬了圣杯的存在,其欲望的边界究竟在何处。
我的声音在空旷而沉重的书房里显得有些突兀。
“财富?领地?”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扶手上敲了敲,“斯忒琳领主,你认为那些东西,对我而言有意义吗?”
我的目光扫过窗外纷飞的雪,“你看,鹰朝的雪,似乎比海上的更冷硬一些。”
斯忒琳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放在桌面的、戴着皮手套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意义,因人而异。说出你的需求,这是交易的一部分,也是……了结的一部分。”
她强调了“了结”。她迫切希望与深渊盆地的噩梦彻底切割,而支付报酬,是切割仪式的重要环节。
我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紫眸直视着她冰封的双眼,仿佛要凿开那层坚冰,看到下面残留的、属于“斯忒琳”而非“铁鹰领主”的碎片。
“好吧,既然你坚持要支付报酬。”我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无奈,“那么,我要您背后的那颗最大的‘铁鹰之心’。”
斯忒琳的瞳孔骤然收缩!尽管极力克制,一股凌厉如实质的杀意还是瞬间从她身上迸发出来,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铁鹰之心,那是她的家族传承千年的象征,是铁鹰家族血脉与统治合法性的根源!这要求无异于宣战!
我看着她瞬间的失态,那冰封面具下裂开的缝隙。然后,在她爆发的前一秒,我脸上的好笑瞬间消失,恢复了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开玩笑的。”我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刚才那句足以引发战争的话从未说过。
斯忒琳紧绷的身体没有放松,眼中的风暴依旧在酝酿,死死地盯着我。
“我真正想要的报酬很简单,”我靠回椅背,语气变得随意,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暖意,“确保艾米在鹰朝境内,或者在任何挂着铁鹰旗帜的地方,都能够畅通无阻。” 我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我基地里的那些人,就交给领主大人管理了,我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他们也需要一个领袖,他们的能力与忠心是绝对可以承认的。”
书房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炉火还在噼啪作响,窗外的风雪声似乎也小了些。
斯忒琳脸上那冰封般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痕。她眼中的风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错愕,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慢慢沉淀为一种……荒诞的、带着苦涩的复杂情绪。
她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完全无法理解的谜团。她准备了应对贪婪的深渊、应对狮子大开口的勒索、甚至应对毁灭性的要求……却万万没想到是这个。
过了许久,久到壁炉里一块木炭发出“啪”的爆裂声,斯忒琳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沙哑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雪声淹没:
“就……这个?”
“就这个。”我肯定地回答,语气轻松,这倒是真心话。
斯忒琳沉默了。她靠在椅背上,目光移向窗外纷飞的大雪,仿佛透过风雪看到了深渊盆地那场绝望的漩涡,看到了那个跪在甲板上崩溃的自己,也看到了最终吞噬一切的魔影……以及魔影身边,那个在漫天“海雪”中笑得纯粹的女孩。
“呵……”一声极低、极短促、带着无尽疲惫和荒诞感的笑声从她喉咙里逸出,转瞬即逝。她重新看向我,冰封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碎掉了,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好。”她只吐出一个字,干脆利落。“你们再这里的一切消费,都由我来支付。”
“好的。”我站起身,准备离开。报酬已经谈妥,再无逗留的必要。
走到门口时,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留下一句,“顺便说一句,斯忒琳领主,过几天,也许会有个惊喜,当然或许没有。”
身后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片死寂。
我推开门,走进堡垒冰冷而沉重的走廊,将书房里那凝固的、混合着绝望、荒诞和一丝莫名解脱的气息关在身后。
风雪依旧在堡垒外呼啸。
书房内,斯忒琳依旧坐在巨大的书桌后,像一尊冰冷的雕像。过了很久,她才缓缓抬起戴着皮手套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迟滞的僵硬。
窗外的雪光,映在她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一片冰凉。她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空旷的书房,无人听清:
“莉莉丝……你比那圣杯,更贪婪。” 她要的不是财富权力,而是最纯粹、也最难守护的东西——一份不受打扰的、简单的快乐。而这,恰恰是斯忒琳,这位铁血的领主,早已失去、并且永远无法再拥有的东西,但真的无法再拥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