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台,已经到了菏泽,咱们该下船了。”

钦差旗舰,柳如烟座舱外。

中年巡查使带着麾下刺捕手等待着顶头上司。

自从那天夜里陈大都指抢过托盘替她送餐后,柳宪台已经两天没出房门,她很好奇发生了什么,却又不敢问。

“抚台呢?”

正如那句孝顺御史台,二十多位察刺司衙吏纵使隔着房门,也恭敬弯腰。

“禀宪台,都指已经下船,正在岸上吩咐阵列。”

房内沉默片刻,继而房门打开,一身官袍的柳如烟终于走了从出来。

中年巡查使瞳孔猛缩。

一向在意外表的柳如烟走路一瘸一拐的不说,胸前的官服明显不整,略微有些松散,莫非那天夜里......

身为法司官员,柳如烟的洞察力自不必说,敏锐察觉到中年巡查使的目光变化。

心中对陈筠的厌恶不由更甚几分,面上却一如既往的刻板高冷。

“到了城里给我买些红糖。”

说着她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往船下走去,还扯了扯胸前官袍。

“这鬼天气,真真热死个人。”

听到这句话中年巡查使了然,原来是天葵到了,好悬没把她吓死,赶紧招呼几个手下。

“去船舱看看,有没有伞盖取来一个,为宪台遮阳。”

柳如烟却没好气地摆摆手。“弄什么伞盖,这是来赈灾的还是来享受的,被灾民看到指不定背后怎么骂我,快点下去。”

不过灾民骂不骂,她不知道,反正她是在心里骂死了陈筠。

那天夜里怎么就光顾着扯头发了,怎么也该打她个满脸桃花开,也好过让自己一个人丢脸。

大腿根部的紫青纵使抹了药膏还是阵阵生疼,走路都不敢大步,胸口层层叠盖的巴掌印更是让她一想到就感觉羞耻。

反观陈筠,一点外伤没有,最起码不会在手下面前难堪,还要伪装天葵遮丑。

一行乌台官吏最后走下船队,被护在中间的柳如烟一眼就看到了正在训斥军官的陈筠,冷哼一声凑了过去。

“拜见副使。”

陈筠回头和柳如烟对视一眼,又立马轻咳着转回视线,摸了摸不敢扎发髻,只敢用一根簪子固定的头顶长发,故作威严道。

“那个...就按我刚才说的办,找几个神射手混在外围,见到难民冲击钦差车队就用鸣镝射他们前进道路吓阻,如果不管用就结长枪阵,三喝虎、杀,真是饿昏头的灾民也应该清醒了,还敢冲的必然心怀不轨,直接杀。”

神机军军官抱拳领命,三位禁军千户偷偷瞥向柳如烟。

见她眼帘微颔,不置可否,更没掏出本本大记特记,暗暗松了口气,铿锵回道。“领命!”

等到军官们离去,柳如烟挥手让察刺司衙吏也散开,单独来到陈筠身旁,咬着嘴唇低声道。

“答应我的事别忘了。”

事实上那天木桶纠缠过后,各自有了对方‘把柄’的两人也终于有了单独交谈的机会。

陈筠详细解释了格杀令的缘由。

自古洪灾必然伴随着民变,区别只在于规模大小罢了。

此次朝廷派的赈灾队伍如此庞大,几乎不下于当初太宗北伐时的一路偏师,用意自然是作为山东路驻守武装的压箱石。

不可否认贫苦大众有着朴素的善良,可这是文盲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古代。

没有接受过基本教育的人民素质必然不高,这也是客观事实,遭灾以后心里落差之大又难免偏激,极易被人煽动。

三十余万灾民一旦暴动岂是一时半刻能够镇压,假如搅动整个山东.....

山东距离河南也就是京畿路近在咫尺,对大梁来说无异于灾难,那时又该死多少人。

赈灾团队第一站还是灾民较少的菏泽,倘若刚下船就吃瘪等于助长了暴乱风气。

所谓乱世用重典,陈筠要做的是快速且高效的恢复秩序,这样才能更有效的赈济灾民。

柳如烟虽然不愿承认,却也稍微理解了陈筠的想法。

以戈止武,以暴镇乱,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当初她之所以反对也是怀疑陈筠的用心,毕竟以她搜集到的情报来看,陈筠那道格杀令用意何为还有待商榷。

“嗯。”

陈筠低头看着脚面,轻声细语嗯了一声,和往日那副天老大,她老二的骄傲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这也是她怕了柳如烟了。

现实世界是要讲物理的,人柳如烟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打拳击都不在一个量级。

昨晚在木桶里完全是压着她捶。

若不是因为地形限制,让她捏住了对方软肉,搞不好两天前的夜里柳宪台就已经完成了斩奸除恶的壮举。

况且意外闯进别人浴室,将对方看个精光,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陈筠的错。

这种生理到心理的压制,自然让她没了往日雌小鬼的嚣张气焰,反而因她绝美的长相和清纯的气质,看起来就像是个犯了错被大姐姐教训的可怜妹妹。

然而.....

“我答应你不会轻动刀兵当然算话,可我也希望你能说话算话,整个赈灾行动除非必要,不准明面反对,有意见私下找我。”

察觉到四周神机军姐妹间传来的偷笑,陈筠老实了没几秒,立马又变回了那个张牙舞爪,不拘小节的暴躁模样。

“你....”

陈筠说的话只是陈述,可她语气实在气人,噎得柳如烟剧烈喘息,结果火辣辣的胸膛和衣服摩擦,带出的疼痛又令她怒火上涌。

“吾乃钦差副使,山东巡按,倘你做的过分岂能袖手旁观。”

陈筠眉眼一挑,气血上涌,头皮阵阵刺痛。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派出去的斥候忽然来报。

“报——抚台,宪台,十里外菏泽城方向有大股烟尘,急卷而来。”

柳如烟冷哼一声,懒得再和奸佞耍嘴皮,唤来军丁。“亮明钦差仪仗,想是菏泽知州前来迎接。”

陈筠呵呵冷笑。“屁的迎接,这次出发前我玩了一手暗度陈仓,早就遣人告诉山东路上下咱们走陆路,经曹县入济州,况且菏泽城还在水里泡着,怎么可能来迎接。”

柳如烟一愣,继而大怒。“本宪身为钦差副使,如此重大的事情为何不通报我一声?”

有一说一,经过密谈柳如烟是想保留对陈筠的意见专注赈灾,暗中观察这个奸佞的一举一动。

奈何这个小矮瓜实在太气人,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通知身为二把手的她一声,甚至若不是军情来报,搞不好她进了菏泽都还蒙在鼓里。

况且陈筠那种嘲讽的语气何止是挑衅,简直就是挑衅,再配上她斜挑的眉眼,得意洋洋的表情,让她想忍都忍不住。

但陈筠这种专注效率和结果的理工男,怎么会在乎一个只会说不会干的清流想法。

她还怕柳如烟和山东官场有勾结呢,不告诉她才是正解,理都没理暴跳如雷的柳如烟,翻身上马带着一队神机军往前赶去。

“应该是看到船队的灾民,各军按预案进入战备,没我军令,擅动者斩!”

柳如烟银牙暗咬,不顾大腿的疼痛,让中年巡查使把她的骡子牵来,啰啰啰着跟了上去。

“都指。”

来到阵前,禁军三千户俱在,十六位神机军军官却只到了一半。

神勇军乃侍卫步军司下属的重装步兵,除了将领基本没配马,当然,这也是因为大梁极度缺马的原因。

而神机军却是先帝萧玉如和陈筠下了血本打造的军校成员,能步也能骑,但处在如今队伍中她们自然而然担当起了骑兵的责任。

面对似乎是来抢粮的灾民,主要还是以震慑为主,骑兵留在内圈护卫车马才是正经,否则放出去冲锋必然造成死伤。

“不用多礼,可曾探明人数和来源?”陈筠随意甩了甩马鞭,手搭凉棚往前方望去。

被洪水冲刷过的地面又经历了暴晒,沙尘奇多。

远处一股低矮、分散的烟尘断断续续,如同贴着地面滚动的雾带。

伴随着与开封官话相差彷佛的吆喝、咒骂,以及地面传来的低沉震动,陈筠心中默算,不等军官回话便自言自语道。

“没有骑兵,人数三万到五万之间,队列散乱,间隔不大,应是灾民。”

三位禁军千户面面相觑,后面气势汹汹跟来的柳如烟也是一怔,皱眉冷哼一声。

这种望气察军的手段放在现代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可放在没有互联网,大部分人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的古代那就是许多将门的不传秘法。

陈筠现场演示一手,而且和斥候所探一模一样,对于多年未曾经历军阵的内地禁军来说无异于神乎奇技。

至于柳如烟?

她看的孙子兵法,三韬六略可没讲这些,不免对陈筠高看一眼,心里却还有些不服气。

倒是有些才干,难怪能蛊惑先帝,不过还是个不要脸的奸佞。

陈筠可没功夫理会别人想法,皱着眉头眼睁睁看着灾民越来越近,直到一里开外。

他们男女老幼皆有,身上衣装破破烂烂,许多人还饿的面黄肌瘦,手里举着的鲜少有弓箭刀枪,多是锄头扁担之类。

见到前方严阵以待,甲胄齐全的上位禁军,不少人停下了脚步,面带踟蹰,胆小点的孩童更是哇哇大哭。

陈筠心脏不由猛地揪起。

她和萧玉如曾经相约,要缔造一个人人吃饱饭,穿暖衣,有书读,有工做的世界。

然而一场千年不遇的洪水,不但让两人辛苦多年积攒下的改革资金消耗大半,更是令萧玉如操劳过度,香消玉殒。

如今再看到这群为了一口吃食,明知不是精锐官军的对手,依旧全家老少来博一线生机的灾民,她不仅可怜,更有种愧对萧玉如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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