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弥漫慵懒甜丝丝气息,混杂泥土草木萌发味道。
穗儿日子随梨花绽放,透进一缕明媚的光。何班主那晚的一句话,瞬间改变戏班位置,她不再仅跑龙套干杂役“碎催”。
老秦见刻板脸挤生硬笑意;孙大娘眼神依旧挑剔分派活计稍放轻;学徒的目光多是复杂的嫉妒和审视。
最核心变化还是云霓。学戏场地喧嚣拥挤大院子挪后院梨树下相对清静角落。
云霓成为穗儿真正意义上师姐。教导的时候有着前所未有近乎严苛专注。
“停!”云霓声音清脆,柳眉微皱,走到穗儿面前伸手轻托起穗儿略显僵硬的手臂,“这里要跟着词意走,不是把声音抬起来就完事。你看——”
说着轻盈示范,只见云霓弱柳扶风腰肢微摆,手臂划出曼妙流畅弧线,指尖仿佛牵引着春光拂过无形花丛。
穗儿看入神连忙点头学云霓样子努力放松紧绷肩背手臂线条柔和。
“眼神!眼神要到位!”云霓又指出,“杜丽娘游园看花看春色不是看地下蚂蚁!”
“逸青山啼红了杜鹃……”一边念词一边微侧首,眼波流转,目光穿透梨树,看远处漫山遍野燃烧杜鹃花,带着少女初醒的那一丝难言怅惘,“要这样看到远处去看到心里去。”
穗儿努力模仿,却总觉目光空洞,无法做出云霓眼底动人神采。
“不对,再来!”云霓毫不放松。
一遍又一遍。身段眼神句唱腔吐字,往往要反复练习几十次。汗水浸湿穗儿单薄练功服,春阳透过花枝,洒下暖意晒得脸颊发烫。梨花瓣不时飘落发梢肩头。
练久了,穗儿气息不稳,唱腔发虚。云霓立刻打断:“气沉丹田!声音不要飘。”甚至伸出手,轻按穗儿小腹感受气息运用。
温热的掌心隔薄薄衣衫传来奇异触感,穗儿瞬间绷紧身体,脸颊发烫气息更乱。
“放松!”云霓察觉异状,收回手,无奈瞪眼,自己微红着脸怪道:“笨死了!”
穗儿慌忙低头,不敢看云霓眼睛,只觉被触碰地方,残留着微妙的热度。
休息间隙,两人并肩坐在落满梨花的旧毡毯上。云霓变戏法般从袖袋掏小零食,蜜饯松子糖或小包喷香炒瓜子,总先尝点,随后自然地将剩下的塞满穗儿的手。
“喏,尝尝新得桂花糖。”云霓声音慵懒,指尖捏起浅黄色的糖,塞进穗儿掌心。
穗儿手指触云霓温热指尖,心头莫名紧张,默默接桂花香气糖块小口咬下。甜味在舌尖化开,混合鼻端萦绕的梨花香。
“我爹说你嗓子挺好,”云霓说,“但太紧张,得放开练。”
穗儿点头心领神会,那句“嗓子好”悄悄漫起一丝甜意,比嘴边的糖更甚。
“你呀,”云霓侧脸看向阳光下的花枝,长睫毛微微跳跃,“胆子太小,那天顶替小豆子那股劲儿就很好!”说罢,忽然凑近穗儿的耳边,压低声音带着笑意问,“哎,当时怕不怕?看腿抖呢!”
温热气息带少女馨香,拂过穗儿耳廓。穗儿只觉半边身子酥酥麻麻,耳朵根火烧火燎,窘迫后缩,声音细若蚊吟:“怕啊……紧张死了……”
云霓看着窘迫的穗儿,笑声如银铃般响动,枝头花瓣扑簌簌落几片。笑够了就用肩膀轻撞穗儿:“怕什么呀?有我罩着你呢!”
梨花甜香愈发浓郁,丝丝缕缕缠绕在两人之间。穗儿低头看掌心半块融化的桂花糖,感到胸腔从未饱胀情绪填满。情绪甜暖还让她心慌意乱,无比贪恋悸动。
这样的日子像梨花飘落,装满整个盛夏。寒香堂戏台迎来短暂绚烂如烟火鼎盛时刻。
鼎盛中心,穗儿云霓被人们称为戏院的“并蒂双旦”。
她们的《游园惊梦》缠绵悱恻声动四方。穗儿杜丽娘褪去最初的生涩,日渐柔美流畅,唱腔愈发清亮圆润,深闺少女情愫萌动与对自由渴望的演绎入木三分。云霓春香灵动跳脱,娇憨可人,颦笑牵引满堂笑声喝彩。
两人台上水袖交缠眼波流转唱,配合默契天成。穗儿哀婉眼神递给云霓,云霓便立刻接俏皮关切小动作眼神回应;云霓清脆念白抛穗儿,穗儿稳稳接唱词衔接天衣无缝。台下看客常常痴醉于表演,散场还津津乐道:“那对小姐妹真真玉人儿!”“眼神儿身段儿真绝!”
每次大幕落掌声如雷。穗儿云霓并肩站台口向台下深道万福,汗水浸透戏衣脸上油彩炽热灯光微亮,兴奋满足感暖流冲刷疲惫身体。
大幕将合未合,光线最幽暗朦胧瞬间,云霓总极其自然飞快伸出手,宽大水袖遮掩下,准确勾住穗儿同样藏在袖中的手指。
指尖相触刹那微弱电流窜过。
穗儿心总是猛跳,随即被巨大隐秘欢喜攫住。侧头看云霓表情,感觉拉住自己指尖的,带云霓特有温度一点点调皮小动作。
喧嚣掌声辉煌落幕都与她们无关,只在暗中指尖相勾共享这滚烫的秘密。
隐秘触碰短暂如惊鸿一瞥。大幕彻底合拢后,后台光线涌下,云霓若无其事松手,脸上依旧明媚得体,笑容招呼穗儿:“快卸妆去热死!”仿佛刚才勾连心魄触碰,只是穗儿紧张过度产生幻觉。
穗儿总低头掩饰狂跳心脏,脸颊微热,默默跟云霓身后。
后台镜中映着两张浓墨重彩脸,一双眼清澈明亮带笑意,另双低垂长长睫毛掩盖翻涌心绪。
卸厚重油,洗净铅华,穗儿才敢从镜子倒影,偷偷飞快瞥身旁梳理长发的云霓。
云霓有时恰好捕捉到这个眼神,回心照不宣,带着狡黠眨眼,露出比台上任何笑容更真实的浅浅梨涡。
后台人来人往嘈杂喧嚣,卸妆油彩气味,浓烈汗味,脂粉味木头味混杂。穗儿却总在混沌中清晰捕捉到,那独属云霓的一缕淡淡梨花香味道。
一次演出后,深夜戏班已经歇下。穗儿带着白天的疲惫,轻手轻脚溜到后院那株老梨树下。月光将满树叶影投在地上,枝片摇曳如同碎银。
刚站定,便听到身后细微脚步声。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云霓声音带着笑意,只披一件薄外衫,长发如瀑散落肩头,在月光下泛起柔润光泽。走到穗儿身边,挨着身体坐下,身上那熟悉的,混合皂角和少女体香的气息瞬间将穗儿包裹。
两人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头顶枝叶切割深邃夜空,夏夜的微风拂带丝凉意。
“穗儿,”云霓忽轻声开口,打破沉默声音寂静的夜色,“知道吗?有时候台上唱‘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云霓顿顿侧脸,月光勾勒精致侧颜,眼神夜色格外幽深,“想杜丽娘至少知道梦里寻谁……可……”声音很低,带着极易察觉的迷茫。
穗儿心儿一紧,仿佛听懂了这未尽话语沉甸甸的份量。
月光下,云霓侧脸近在咫尺,嘴唇微抿,带种平日罕见的脆弱。
强烈冲动涌上心头,穗儿几乎脱口说出心底反复咀嚼,早已滚烫的话语。
然而汹涌情感即冲破喉咙的瞬间,戏班深处传来模糊的咳嗽声。
穗儿猛然清醒,滚烫的话语瞬间咽下,堵在胸口。只得慌乱地低头,躲避云霓那带探寻中带一丝期待的目光,手指无措地绞紧衣角。千言万语最终化作含糊的应和。
云霓眼里光似乎微微黯淡,没过多追问,轻轻叹了口气,叹息轻像片羽毛,却重重落穗儿心上。
两人沉默坐了会儿,夜风更凉。云霓拢拢肩薄衫站身:“夜里露水重,小心着凉。”
穗儿默默站跟云霓身后,踩着满地破碎月光,走回那拥挤黑暗,充满现实气息厢房。
方才的片刻宁静悸动,如易碎琉璃的梦,小心翼翼藏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未能出口的情愫,在寂静的夜里发酵,变得更加酸涩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