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儿照例在后台一角埋头清洗一大堆沾满油彩和汗渍的戏服。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淌下,滴落在浑浊的水盆里。
突然,台上传来一声变了调的惊呼!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七嘴八舌的惊叫:
“哎呀!”“怎么搞的?”
“春香!春香摔了!”
“脚……脚崴了!动不了了!”
穗儿猛地抬头。只见台上扮演春香的学徒小豆子痛苦地抱着脚踝蜷缩在地,脸色煞白。扮演杜丽娘的云霓提着裙裾,焦急地蹲在一旁。排练戛然而止,丝竹声停。班主何班主沉着脸快步上台查看小豆子的伤势。后台瞬间炸开了锅。
“这可怎么办?晚上县太爷家老太太做寿,点名要看这出《游园惊梦》啊!”
“小豆子这脚……肯定上不了台了!”
“临时换人?谁顶得上?”
“要不……跟县太爷那边说说,单唱《惊梦》?省了春香?”有人慌乱提议。
“胡闹!”何班主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猛地拔高,“《游园》《惊梦》本就是一体!定金都收了!这时候缺斤短两,砸的是‘寒香堂’百年的招牌!”
他焦躁地踱了两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后台一众学徒和龙套。平日里跑龙套、扮丫鬟还算伶俐的半大小子和丫头们,接触到班主那焦灼严厉的目光,都下意识地缩起脖子,眼神躲闪。
谁都知道,春香这角色看似配角丫头,却要撑起大半场《游园》的节奏、反应,身段念白反应缺一不可,临时顶替谈何容易?
后台一片愁云惨雾,只剩下小豆子压抑的痛哼和众人粗重的喘息。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明显颤抖的声音,像一根细针,刺破了这沉重的死寂:
“班主……我……我能试试吗?”
所有目光瞬间如聚光灯般“唰”地聚焦在声音来源——那个蹲在水盆边、手上还沾着皂角泡沫的穗儿身上。
惊讶、怀疑、难以置信,甚至觉得荒谬可笑……复杂的情绪在众人脸上闪过。空气仿佛凝固了。
何班主猛地转身,锐利如实质的目光牢牢钉在穗儿脸上。他大步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你?”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审视的意味,像要把她看穿,“试什么?”
穗儿被他看得浑身一颤,几乎要缩回自己的壳里。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声音发颤,却努力说得清晰:“《游园》……春香的戏……我……我私下里……看过很多很多遍……”她顿了顿,用尽全身的力气,鼓起那点微薄的勇气,“词……身段……我大概……记得……”
死一样的寂静。连小豆子的痛哼都停了。
“呵……”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嗤笑,充满了不屑。
何班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鹰隼般的目光更深地锁定着穗儿。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是煎熬。就在穗儿感觉自己快要被那目光压垮、后悔得想钻地缝时,何班主终于开口,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老秦!给她扮上!快!就扮春香!”
命令如惊雷炸响在后台,引起一阵压抑的哗然。老秦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二话不说,一把拽起还懵着的穗儿,从水盆边拖向化妆台。
时间紧迫得催命。穗儿被按在油腻的镜子前,老秦粗糙的手指沾着油彩在她脸上飞快地涂抹勾画。描眉,画眼,涂脂,抹粉……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镜子里,一张陌生的、浓墨重彩的“春香”脸谱正一点点覆盖她原本苍白怯懦的面目,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
“词儿!”老秦一边用力勒紧头带,一边急促地问,“‘小姐,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后面是什么?快想!”
穗儿只觉得头皮被勒得生疼,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深夜里对着墙壁默念过无数遍的词句,此刻像受惊的鸟雀,全都飞散了。
“快想啊!发什么呆!”老秦急了,手上力道又重了几分。
穗儿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极度的混乱和疼痛中,她下意识抬起眼,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急切地、近乎求救般地在后台搜寻着。
然后,她看到云霓不知何时已来到后台,站在人群的外围。她没有穿那身亮眼的杜丽娘练功服,只着一件素色的家常小袄,脸上脂粉未施,清丽得如同晨露中的梨花。
她就那样安静地站着,迎上穗儿慌乱无助的目光。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清澈如杏核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穗儿,然后,她对着穗儿,带着微笑,点了下头。
那无声的一个点头,像一道微弱却精准的电流,瞬间击中了穗儿慌乱无措的心。一股奇异的力量仿佛透过那沉静的眼神传递过来,沉入心底。散乱的词句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拢起,清晰地浮现脑海。
“……小姐,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穗儿的声音不再颤抖,虽然依旧紧张,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顿念出,“‘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老秦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不再言语,手上的动作却变得更快更稳。
前台催促的鼓点再次响起,一声紧似一声,如同沙场点兵,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上!”何班主一声低喝,斩钉截铁。
浓墨重彩的脸谱彻底覆盖了苍白怯懦,沉重的戏服加身,勒紧的头带带来阵阵眩晕和胀痛。
穗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搡着,踉跄地踏进通往台口的狭窄幽暗通道。脚下厚实的地毯像踩在云端,虚浮得不真切。
前方,透过厚厚破旧帷幕的缝隙,刺眼的灯光和台下观众模糊的嗡嗡人声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她淹没。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几乎让她窒息。她想后退,想逃离这灼人的光亮,但身后是无数道焦灼、审视、甚至带着看戏般幸灾乐祸的目光。已经没有退路了。
就在心脏即将被恐惧捏碎的瞬间,穗儿下意识地侧过头,目光投向侧幕条更深的阴影里。
云霓站在那里。她已换回了素雅的裙装,安静得仿佛只是来看一场普通的演出。后台昏黄的灯光吝啬地勾勒着她安静的轮廓。她没有笑,脸上也没有紧张,只是平静地站着,目光穿越嘈杂的人影和氤氲的烟气,稳稳地、沉静地落在穗儿身上。那眼神清澈如山涧最深处的潭水,没有波澜,没有言语,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力量——那是纯粹的、沉静的信任。那眼神无声地说:“我知道你能行。别怕。”
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暖流,在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涌起,瞬间驱散了缠绕心脏的冰冷藤蔓。穗儿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脂粉、灰尘和木头味道的空气,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她猛地转回头,挺直了被沉重行头压得有些佝偻的脊背,一步踏入了那片炫目的光海之中。
“小姐——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
声音乍然响起,带着连穗儿自己都陌生的清亮,穿透台下嗡嗡的嘈杂声,清晰地回荡在戏台上空。声音里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琴弦初拨的余韵,但更多的,是被逼入绝境后迸发出的孤勇。
炽热的灯光打在身上,台下是黑压压无数双眼睛,如同黑夜里的星子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穗儿只觉头皮发麻,四肢僵硬得像提线木偶。然而,身体深处,那些在深夜里对着墙壁无数次模仿摔打形成的肌肉记忆,那些在无人处默默背诵了千百遍的唱词,此刻被强大的求生本能猛然唤醒。
春香那特有的、带着少女娇憨与一丝促狭的碎步圆场。起步时脚步略显滞涩,甚至微微踉跄了一下,引得台下传来几声低低的哄笑。穗儿的心猛地一沉,血液涌上脸颊,油彩下的皮肤阵阵发烫。就在这时,侧幕条方向传来一声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吸气声,带着一种鼓励的意味。
那细微的声音如同另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慌乱。穗儿脑中蓦然闪过无数个夜晚,她在月光下笨拙模仿云霓饰演春香的画面——那轻盈的步态,那活泼的眼神,那恰到好处的、属于小丫头的机灵劲儿。本能强行压下了慌乱,她稳住下盘,眼神努力活络起来,带上春香该有的好奇与灵动,望向她的小姐——“杜丽娘”。
“——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唱词继续,身段渐次展开。与“杜丽娘”的对答、引路、赏花、感叹……穗儿渐渐全神贯注,彻底抛开了虚构的时空。忘记了台下审视的目光,忘记了自身的卑微,忘记了这猝不及防的顶替。眼中只剩下她的小姐“杜丽娘”那带着淡淡愁绪的侧影,耳中只有丝竹的牵引和自己唱念的回响。
她的动作或许还不够圆熟流畅,身姿或许不够挺拔漂亮,但这被逼到绝境后近乎本能的专注投入,却意外地赋予了“春香”这个角色一种笨拙却格外真实的生命力,一种未经雕琢的璞玉般的质朴。
汗水顺着浓重的油彩边缘淌下,流进眼睛里,带来阵阵刺痛。沉重的戏服包裹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每一次力竭心慌,每一次需要支撑的瞬间,穗儿的目光总是不经意地掠过侧幕条那片熟悉的阴影。
云霓始终站在那里。像一枚沉默而坚定的锚,牢牢地定在穗儿动荡不安世界的边缘。她不再仅仅是看着,她的身体随着穗儿的唱腔微微起伏,眼神随着穗儿的身段转折而流转。当穗儿扮演的春香一个转身险些绊倒时,云霓的双手下意识地在身侧攥紧了衣角;当穗儿念出一句俏皮的、带着笑料的台词,引得台下观众发出会意的轻笑时,云霓的嘴角会微微上扬,眼中闪过欣慰的亮光。她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温柔而有力地牵引、支撑着台上光影中那个奋力挣扎的身影。
终于,《游园》一折在杜丽娘(云霓饰)那一声悠长婉转的“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的喟叹中落幕。大幕缓缓合拢,隔绝了台下骤然响起的、带着意外和认可的掌声。
后台的黑暗瞬间降临。穗儿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冰冷坚硬的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早已浸透了里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搅动,似乎下一刻就要破膛而出。勒紧的头带带来的胀痛,摔打留下的浑身酸痛,加上巨大的精神消耗,让她虚脱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沉重的脚步声靠近。是班主何班主。他高大的身影在后台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极浓重的阴影。他走到穗儿身边停下,低头俯视着躺在地上的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后台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过了几息,何班主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惯常的不容置疑的权威,但似乎比平日少了几分冷硬:
“起来吧。以后,跟着云霓学《游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