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是多久?”伊芙问他。
“差不多五十年。”艾兰度回答。
对大部分人来说,炼金协会是一个非常神秘的组织,很少有人能够接触到他们之中的人,而协会总部的所在地则更是秘密中的秘密。
在上次剿匪行动中,伊芙倒是遇见了一个名叫庞瑟夫的人,他也是炼金协会的成员——但显然庞瑟夫不会是什么重要角色,因为那人既没有什么大本事,也不是长生者。
艾兰度却不同,他是时空守卫。伊芙曾听说过,时空守卫的职责便是缉拿那些擅自使用传送门转移的人。据说,炼金协会有一种能够探测空间变化的装置,只要确定好了方位,时空守卫就能够使用一种特殊法阵,以此强行与一扇未经报备而开启的传送门相连通——于是,这些没有在炼金协会监督下使用传送魔法的人基本上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是身边突然出现了两个无可匹敌的超级魔法师,要么是走进了传送门却发现自己身处于炼金协会的某处秘密审讯室中。
因为保密要求,艾兰度无法透露他工作的具体流程,只提了一些过往的趣事。
“很多人都认为,时空守卫的能力深不可测,如果我们愿意,完全可以在一夜之间毁掉某个国家——这种说法其实并不算错,但在炼金协会内部,我们也是有一套严格的规章的,所以不可能真这么做。”艾兰度说道,“不过,有时候也不得不佩服某些人的脑筋,居然连我们都敢利用。有一次,我就遇到过一个人,他是为了活命才把我们给引过来的:当时我们来到他跟前,却看到有一头龙在我们身后,看那凶恶的模样,似乎是想冲过来把我们给一口吞了,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招惹到这头龙的。”
“后来呢,你们把这人救下来了?”伊芙问。
“我们把他和那头龙一起带回去了。”艾兰度回答。
“这样也可以?”纳文什惊讶道,“你们连龙都能抓住?”
“龙有许多种,有些的确是可以对付的,这次是我们运气好,遇到的那头龙才刚成年。”艾兰度说,“我们之所以要把龙和这位肇事者一起带回去,是想先弄清楚缘由,再决定如何处罚,要知道,这人为了引我们出来,弄出的动静可不算小。”
“炼金协会是怎样处罚私自开传送门的人的?”伊芙问。
“对于个人,我们会罚没他的设备和钱财,情节严重的还会带回去关押上一段时间,又或是提出一些要求作为赎身的条件;而对于组织或者国家,情况就有些复杂了,要视情况而定,而其中最友好的处理方式就是额外缴纳会费了。”
“那这个人呢,你们后来怎么处罚他的?”
“协会里的成员不仅有人,也有龙,所以我们不仅审问了这个肇事者,同样也与这头龙做了沟通,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这个人是贪图了龙的一件宝物,想趁这头龙不注意的时候将宝物偷走,哪知道在动手的时候却一失足直接掉进了龙的巢穴里,受了些伤,这头好心的龙还以为他是误入此处,所以并没有将他赶走,允许他在这里治伤。这一人一龙虽然无法互相沟通,但也勉强能明白对方想表达的意图,就这样,他们做了一段时间的朋友,直到这人伤好之后,又在龙最信任他的时候选择了背叛——他偷了龙的宝物,然后逃之夭夭。”
“难怪这头龙这么愤怒。”
“显然,这是一个既卑鄙又会取巧的小人,炼金协会将那件丢失的宝物还给了龙,然后对此人做出了判罚:除了按时缴纳高额的风露威罚款之外,还让他去协会的某一处龙舍,负责打扫那里五年。”
“哦,才五年,我以为会是五十年。”伊芙说。
“要是那样,刑罚也太重了些,炼金协会在这方面还是很公正的。”
顶岛区域四通八达,当晚,众人按照地图上事先规划好的路径前行,很快便跨越了七座岛屿,此时如果大本营里有人追过来,想必也很难寻找到他们的踪迹了——这里岔路众多,而他们走过的路又不都算得上是路。
这多亏了纳文什带来的那件盔甲。得益于轻重金的特性,只要消耗一些风露威,纳文什便能够控制这件看似沉重的盔甲漂浮在半空,由此,若他们在半路上遇到无法跨过的障碍,就不需要像之前一样耗费大量风露威搭建藤蔓桥梁——纳文什在此时便会“飞”到对岸,为队友们搭设绳索又或是软梯。
就比如现在,众人决定在头顶的那片岛屿度过本次探险的第一晚,于是纳文什便调轻了盔甲,率先飞向了高空,他在目标岛屿上找到了一片可靠的落脚点着陆,随后便再次调节盔甲,让盔甲变得像磐石一般重——此时,他背对着岛屿边缘坐下,将两捆绳索垂到下方,盔甲的背面有一排十分牢固的钢架,绳索的一端便是拴在在这上面的。够到绳索之后,站在下方的人并不需要徒手攀爬,艾兰度会将两根绳索扣进一个特制的爬绳器中锁紧,使用者便可以坐进爬绳器下的金属篮筐中,一只手扶着座位,另一只手握着爬绳器上的长柄,然后沿着这两根平行的绳索快速上升。
绳索和爬绳器是艾兰度为了此次探险专门准备的,显然这些都不是本纪元人类能够发明出来的东西,因为它们实在是过于简洁和好用了,这不禁让伊芙想起了去年魔女们在渡河时使用的船。
第一次使用这种设备时,伊芙几乎要吓得大叫起来,因为那爬绳器上升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且没有产生任何噪音,只能听见耳旁的风在呼啸,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架巨大的弹弓抛向了高空,随着上升速度不断加快,身体里的器官都在跟着下坠,仿佛一切都失控了,但再一眨眼,它又稳稳当当地停下,因为目的地到了。
轻重金盔甲虽然好用,但若长时间穿着也的确不算好受——每次摘下头盔时,纳文什的头发总是湿漉漉的沾在脑门上,不知是因为热还是因为累。
当晚扎营的地点相对安全,众人所在的小岛是一处“孤岛”,这上面没有野兽,却有一片可以掩盖行踪的岩壁,所以卡特拉兹决定在这里落脚。
众人搭起了帐篷,帐篷都不大,每个只能容纳两人,而由于阿潘帝诺和格恩琪兄妹要睡在一起,所以分配到最后,伊芙就只能单独睡一个帐篷了,小岛的气候相比深渚云径来说要更冷一些,空气也清爽许多,因而伊芙这一晚睡得还算安稳。
早上六点,准时开拔,第一天的主要目标并不是要走多少路,而是估算行进的速度,以此来对原有的计划进行进一步的修正。虽然休息的时间有些短,但队员们的精神还不错,他们打算在中午之前再上升约三百米的高度,去往那里的一座带有湖泊的大岛屿。
在路上,卡特拉兹问伊芙:“我看得出,你之前一直都很敷衍,也并不打算跟我们来这里,我说得没错吧?”
“差不多。”伊芙承认了。
“所以……是什么让你改变主意了呢?”卡特拉兹继续追问道。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所以伊芙没有当即回答。
“是因为看到了咱们这位精灵朋友的能力,还是因为某位成员的加入……又或是别的原因?”
“硬要说的话,可能是一种直觉。那天我站在石屋前,就朝上看了一眼,然后就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过来看看。”
“你说的——是我以前住的那间石屋?”卡特拉兹笑着问。
“对。”伊芙点了点头,“我突然想到,你以前生活在那里,肯定也有过类似的感觉。”
“我以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卡特拉兹说道,“所以齐空岛对我来说就像天堂。”
“这里确实像天堂,很多风景都是在别处很难见到的……还有,你说你以前是浪漫主义者,所以现在就不是了?”
“并非不是,只是不太敢确信。”他说,“因为我后来发现,‘浪漫’是只属于年轻人的东西,而我太老了,人世间的经验已经根植于心了,无法再凭借激情去做事——但另一方面,我对自然的热爱与向往,却一直没有消褪过。”
“你说浪漫是只属于年轻人的东西,这句话我可不能赞同。”这时,走在他们前面的精灵族人艾兰度转过身来,对他说道。
“当然,在这方面可能还是你更权威。”卡特拉兹笑了起来,他并不反驳对方的话,“因为我听人说,精灵就是天生的浪漫主义者,他们热爱自然、生性敏感,又很重情义,但唯独缺少了一种革命精神。”
“的确,但这是有缘由的。”艾兰度说,“人类的寿命太短了,有时气血上涌,就很难为自己考虑,尤其是当未来难以预料的时候。因而,当一些浪漫主义者聚在了一起,他们便有可能转化成一群狂热分子、革命者,又或是殉道者,他们甚至可以为最近才了解的一些宗教和理论去心甘情愿地赴死——但作为一个精灵,又或是一个长生者,我们的‘道’从来不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所以不管如何,本质上我们只能为自己而死。”他又回过身,仰头看着前方的岛屿,望着视线尽头的藏在大气中的雪山,“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只不过有时刚好会遇到几个顺路的人。”
“这条路的尽头又藏着什么?”卡特拉兹接着问他。
“我认为是死亡,再没别的了。”艾兰度回答,“长生者不论能活多久,生命终归还是有限的,而关于永恒,我并不认为会有真正永恒的存在——永恒本身也同样难逃一死。”
“那么,死亡会接替永恒,成为永恒吗?”
“这是我说得不严谨了,准确地说,死亡在这里更像一种比喻,它代表着虚无。当世界不再存在观察者和思考者的时候,它的存在便也成了未知,正如瞎子眼中所看到的既不是黑也不是白,而是‘无’,虚无并非永恒,因为它无法定义,无法形容。”
“关于死亡,这是不是长生者绕不开的话题?”格恩琪在此时也加入到了聊天之中,但阿潘帝诺却依旧走在最前面,默默地赶路。这对炼金师兄妹的性格有些相似,平时总是沉默寡言,但妹妹有时还是会主动说一些话的。
“确实是这样,小妹妹。”卡特拉兹回答道,“如果是一个普通人,对于死亡的一些严肃思考大体只会在一些特定的时期,就比如说生病、年迈又或是大难临头的时候,但长生者却不同,你肯定也曾听过类似的提问:假如你只有几年、几个月甚至几天的活头,你会去想着做什么?我从不怀疑有人会用这些时间充分享乐一番,不过在更多人看来,还是需要用这些为数不多的时间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的。或许每个长生者对自身现状的理解都不一样,但在迈过了凡人命运的门槛之后,他们的心态无疑都发生了改变,这不亚于是第二次重生——我曾经历过垂垂老矣的阶段,而后又从病痛的折磨下恢复了健康,在别人看来,从这之后的我似乎又可以享受生活了,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对我而言,这倒是像一个早已被宣判死刑的人又被延长了执行的期限,死刑会推迟多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今后的时光不能再随意空耗了,因为拜各利乌在看着我,他用一双鲜红而锐利的眼不断扫视,评估着对眼前这命运囚徒的‘赦免’究竟值不值得。”
“这是不是有点太悲观了?”伊芙并不完全赞同他的这种心态。
“艾兰度也这么说过我,但每个人的经历不同,对事情的看法肯定也是不一样的。他是精灵,长生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一种蜕变,而你们又年轻,又很有天赋,这同样是我望尘莫及的。”卡特拉兹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是体验过凡人的一生的,感受过那种死亡将至,油尽灯枯的绝望时刻,一想到自己在人世间消亡,停止一切思考,最后陷入到永恒的虚无中时,我的内心便无法平静——我,为什么这个正在思考的个体是我而不是别人?我曾见过别人的死,在他们死后,世界依旧运转不停,而我呢?为什么我死之后,一切却又不复存在了呢?我看着自己的双手,感受到自己是如此的特殊……我不能接受‘我’的逝去,不能接受即将到来的一切的毁灭,但我又能做什么呢?一切都太晚了,我们都是在用一双容易腐朽的眼看世界的,想象不到自己不存在时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