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率先垂范,走上了那条刚刚搭建起来的藤桥,以向众人展示它的稳固。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众人也并不打算一起同行——只有前面的一人过了桥,后面的人才会走上去。
在风的吹拂下,藤桥仍有一些轻微的晃动,走到中段的时候,伊芙还朝下面看了一眼。这里很高,在云雾的遮盖下看不清岛屿与海面,就仿佛脚下的世界又是另一片天空,令人眩晕。
走上这座袖珍的浮岛,卡特拉兹曾经居住过的这间旧房子也近在眼前了,据他所说,这石头屋曾是他的矮人朋友们帮忙建造的,所以看着才显得这样的敦实和可靠,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依然没有坍塌。
“咱们真要进去吗?”伊芙站在门外,看着那间屋子。她总觉得只要有人一进去,便会打乱其中的微妙平衡,让它在顷刻间倒塌。
“当然,不过屋子里大概也不剩什么了。”卡特拉兹走上了台阶,拉开了那扇破旧的门板。许多年没回来过了,这里似乎比他记忆中的要更狭小和阴暗一些,然而过去的他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写出了那么多的稿子,还居住了那么长的时间。那些陈旧而久远的记忆就仿佛来自于上一世、另一个人的一生——他看到那张桌子,便想起了与矮人朋友喝酒聊天的场面,看到那张床,又想起在某一个夜里,自己因床板塌陷而突然惊醒的情景,而如今空无一物的灶台,也能让他联想到过去自己在这里耕种和放牧时的成果。
卡特拉兹打开了卧室里的一扇狭窄的长窗户,清理了窗台上干枯的苔痕,看他那仔细的样子,就好像以后要在这里长住了一样——在以前,这扇窗下还摆放着他的书桌。
伊芙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便又回到了院落,而所谓的院落,也只是一片杂草丛生之地,只偶尔才能看到一些掩埋在绿色之下的覆着苔藓的木头残骸,那是已经腐朽倒塌的篱笆。
从这里可以勉强俯瞰大本营,在潮湿的光晕下,那些杂乱的工事与建筑混杂在一起,同样也被雨雾浸润着,反射着金属般的光泽,就像一个巨大而杂乱的破烂堆。如果只看这里,只看这些生存在齐空岛上的人,或许在那些与人类敌对的旧日遗族看来,现在的人类也文明不到哪里去。
浮动的云层仍在变化,它们在一处蒸发,又在另一处凝结,它们遮挡住了天空,又在地面降下阴影,而这些岛屿——这些从梦界坠入人间的尘埃,也由此变得神秘,若是从这里勇攀而上,又是否真能触碰到那清冷旧梦的尽头?
伊芙瞭望着云层之上,她看到更高处的岛屿正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中,它们在大部分沉重而多雨的云层够不到的地方,似乎比这里更加美好。此时此景,她突然想起艾辛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别急着行动,先看看世界究竟有多大。
对远处那番未曾到过的天地,她因此又有了一些心驰神往之意。
此时,卡特拉兹刚好走出来屋子,于是伊芙就问他,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高度造一间房屋,而不是在更高处。
“如果那里比下面的条件更好,矮人就会选择在上面发展他们的村落了。”卡特拉兹回答道,“我以前听矮人说,齐空岛的深处还住着一些野兽和龙族,那里是他们的地盘,容不得人类侵犯;而且——其实这个高度也蛮好的,只是我们来的时节不对,如果再过一个多月,这里就不会这么潮湿了,到那时候,就能从这里看到齐空岛上最漂亮的风景了。”
房子后面的院子里有一些石桌和石凳,卡特拉兹和他的朋友将它们扶正之后,四个人又在这里坐了一会儿。艾兰度见众人都不说话,于是又拿出一架小竖琴,弹起了慢悠悠的调子,曲子伴着风声,正如曾经的时光与记忆,忽远忽近。卡特拉兹沉浸其中,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怔怔地望着远处的云,嘴角洋溢着如孩童般单纯的笑意。
坐了一会儿之后,他们便打算离开了。
在回到大本营时,伊芙发现雨切的脸色有些不大对,而在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那座岛实在是太小了,它浮在半空,风一吹便能感受到晃动,所以他又有些晕了。
又过了几天,卡特拉兹说他又物色到了两个人,而这两人伊芙也恰好认识,正是审查所的阿潘帝诺和格恩琪兄妹。
“还有我。”另外,年轻的本地军官纳文什·约赫洛甫也要与他们同去——听卡特拉兹说,在几个月前,艾兰度就是应了他的邀请才来到这儿的。
伊芙对此有些怀疑,这位纳文什既然能在奔龙堡附近的山里迷路,而齐空岛深处的地形显然还会更复杂许多……他能照顾好自己吗?
“我们需要找到一些别的方法。”纳文什说道,“说实话,我并不觉得像安本兹说的那样,只靠封锁就能赢得胜利。我这次请艾兰度来也是同样的原因,咱们需要找一条别的路出来,而我……我原本并不打算跟着他们同去,但我又听说您也会参加,所以就觉得,只要有您在,一切就都万无一失了,那不如我也跟着去好了。”
“我还没决定要去。”伊芙笑着说——倒也并非如此,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但是……”纳文什摊了摊手。他是很尊敬这位仙子的,因而在面对这种状况时,他也只能干着急,不知该如何劝她。
“在去之前,咱们应该好好准备下,把所有能够预想到的情况都列举出来。”伊芙说,“再就是互相信任,这是计划能够实行的前提。”
在此之前,卡特拉兹也差不多说完了他所知道的所有关于顶岛的情报,关于那里的地形、捷径,又或是猛兽和恶劣天气,以及某些可能存在的遗迹——在听过这些描述之后,伊芙不禁开始佩服起他了,因为当年的卡特拉兹可只是个凡人,也不知他是冒了多大的风险才探索完这些区域的。
可随后伊芙又想到,也许正是因为卡特拉兹探索了这些凡人难以触及的地方,所以才会获得足以让他成为长生者的强大领悟力。
他们又花了几天时间,就如伊芙之前说的那样,做了更充足的准备,然后再决定出发。
这次探索可能需要花费至多两周的时间,如果时间足够的话,最终的目的地将会是一处疑似雪山的地方,从大本营的位置看,那里几乎高到遥不可望。为此,他们预留了四天时间用于回程,这意味着如果在十天内无法到达那里,为了安全起见,同样也要原路返回。
虽说这件事需要瞒着总指挥官,但又不能一个人都不告诉——在前去探索的人之中,伊芙的身份特殊,也是被盯得最紧的一个,因为不仅圣丰岳怕她出事,逻各斯院也同样如此,如果到时候安本兹一直找不到她,又无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那一定会出大乱子的。
最后,伊芙决定把自己的计划告诉阿先冬,并要求他替自己保守秘密。其实,她起初还考虑过托宾,而之所以选择了阿先冬,那是因为她觉得阿先冬比托宾更好说服。
“我是答应过俄略金的,要在这里看顾好你。”从阿先冬的立场上说,他很难认同她想法,认为这是一种非常不负责的表现,“抱歉,在这件事上,我实在没办法去配合你。”
“我知道你很为难,毕竟……我也是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的。”伊芙对他说,“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这其中有很大的风险,但——我还是想去看看。”
从帕尔纳丝回来之后,伊芙也隐隐明白了一个道理: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一个人若想去探索、冒险,其实并不必为了那件藏在终点的宝物。能多一分对世界的理解,同时也就多了一分对自身的掌控、以及与命运抗争的筹码——或许这句话在哪里都适用,而在凯德拉尔、在领悟力的支撑之下则更是确凿无疑。
“可是,就算你不打算告诉指挥官,最好也应该向上面请示一下……”
“上面”是哪?是逻各斯院还是圣丰岳?阿先冬其实也说不清,但他总觉得,至少不该像这样一走了之。再者,伊芙在这边的身份又的确很特殊,她现在既不受圣丰岳的管辖,也不是军队里的士兵,所以几乎没人能命令得了她——而归根结柢,上头的人并不是因为看中了她的能力才给了她如此大的权利……他们只是出于保护和爱护,是怕她被别人利用、怕她受到伤害才这么做的,并不是要让她在这里随心所欲地做事而无人敢去管束。
“请示?那可不叫请示,那叫‘败露’,除了你,我不会再告诉任何人的。”伊芙说。
“但我也不能帮你隐瞒。”阿先冬苦着脸说,“如果你出了事,俄略金肯定会杀了我的,如果他没这么干,那肯定是老安德文纳决定要亲自动手了。”
这位联络官的话听上去有些好笑,但问题是,他可能并没有夸大其词。
“这的确是个问题。”伊芙想了想,又说,“要么,你就假装不知情,我给你一封信,如果这件事真闹大了,你就把这封信交出去,就说是不经意间捡到的,我会把我的去向和回来的时间在信里写清楚。”
“我还是不太建议你这么做……”
“到时候,你也可以把这封信偷偷放在哪个角落,等他们自己发现,这样就能完全撇清自己了。”
阿先冬终于不说话了。他觉得眼前的少女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小恶魔,似乎自己每一次碰见她,都会发生一些预想不到的状况。
“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既不想受到别人的阻拦,也不想牵连更多的人,尤其是不想有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大费周章地去找我。”
阿先冬其实也明白,只要伊芙不打算改变想法,自己根本没得选——总不能去选择告她的密吧?
因而他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决定帮忙。
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到了八月,伊芙来到齐空岛这边已经一个半月有余了。按照计划,他们会在某一天夜里启程,去往顶岛区域。
要让这么一大队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北面的城墙可不容易,伊芙有些好奇:难道还要再用风露威凭空造出一条藤蔓小路来吗?
这种方法倒也可行,但艾兰度似乎又比她想象中的更有本事:当天夜里,他们在北边防御工事附近的某个隐蔽位置集合,那时,艾兰度手中握着一颗像是奥兰魔方一样的东西,念出一段简短却又深奥的咒语,随后便带着他们径直地朝那处通往顶岛的出口走去——有一队士兵在那里轮流看守。
除了卡特拉兹之外,其余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精灵族到底在搞什么名堂,然而当他们走到那里才发现,在月光下,这些尽职尽责的士兵仍保持着站岗时的姿势,就像一尊尊石头雕像,对这些深夜来访的闲杂人员看都不看一眼。
这场面让伊芙想起了当年自己在行军峡道中遭遇土匪时,那只名叫姬弦的鸟所施展的神通——它能让某一区域内的时间趋于停止。
于是,这七个人便走上了某处石头城墙的台阶,他们互帮互助,从城墙到高处跳到了营地之外的地面上,没有被看守的士兵发现。
“小心一些,先前为了防止敌人偷袭,这附近还布设了一些铁蒺藜。”纳文什如此提醒他们。这位年轻的军官此时穿着一身厚重且造型怪异的金属盔甲,他的声音从头盔里传出来,显得十分沉闷。
在刚才他们集合的时候,伊芙看到他这滑稽的造型,便问他为何要穿成这样,以及穿这样厚重的装备,又如何能走得动路。对此,纳文什回答说,这是矿业公司制造出来的一种用于特殊作业的装备,别看它厚重,但内部夹层里却填满了轻重金,所以他此时不仅感觉不到装备的沉重,反而觉得像是轻得要飘起来了一样。
深渚云径的北半边也依旧是一马平川,但地势要比南边更高,所以当他们走到尽头处时,便能够稍微俯视一下身后的大本营了。
伊芙感觉自己的心还在砰砰直跳——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兴奋。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个初次逃学的好学生一样,尽管以前从未如此做过,尽管别人一直以为她是好孩子,尽管自己也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但她仍觉得心情舒畅。
“如果没有战乱,这里该是多么好的地方。”炼金师兄妹中的妹妹,格恩琪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