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对于眼前这座冰冷高效“海盗”基地的疑惑尚未散去,妮拉已经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脸上没了之前的轻松,换上了清晰的紧张。

她的眼神在我们身后某个方向扫了一下,带着敬畏。

“索伦多老大……要见您。”她的声音刻意压低,充满了正式的意味,看向我的眼神里除了之前保留下来的畏缩,还多了一层更深的不解和困惑——她无法理解我身上那股非人的力量源自何处。

我点了点头,艾米立刻紧张地抱紧了她的匣子和行李。妮拉犹豫了一下,补充道,“请这边走,还有艾米小姐请在这留步。”

跟着妮拉,我们沿着开凿在悬崖上的狭窄阶梯向上攀去。

风更大了,带着海盐的咸涩。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在阶梯之上,不同于之前的审视,更像是猛兽在暗处锁定了闯入者。

阶梯尽头是一座石砌的悬空平台,视野囊括整个港口和远处的海平面。

平台边缘,背对着我们,站着一个穿着黑色皮质船长服的高大男人。他双手拄着一根顶端镶嵌奇异金属的沉重权杖或海图尺,像一块生根于绝壁的黝黑礁石。

妮拉在五步外停下,深深弯腰,“老大……人带来了。”

那人缓缓转过身,“暗礁”索伦多。

他的脸庞如同饱经风浪侵蚀的岩壁,冷硬、漠然,刻满未知的艰辛,一道狰狞的伤疤斜过左眼,那里覆盖着一片磨砂质感的黑色晶片。

仅存的右眼瞳孔是冰冷的琥珀黄色,此刻正锐利如鹰隼般锁定在我身上。那目光中没有愤怒,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实质性的沉重压迫和在极端危险环境下锤炼出的、最纯粹的生存评估。

他目光扫过我,在艾米紧抱的木匣上停留了一瞬,最后完全落回我身上。

他的第一句话低沉沙哑,如同暗礁在水下碰撞,“妮拉说你抬手召唤了黑雾凝成的镰刀,瞬间抽走了几十个壮汉的胆气。”索伦多的独眼像精密仪器一样在我周身扫描,似乎想找出任何非人构造的痕迹。

“她说那东西带着深不见底的黑,多看几眼仿佛灵魂都要被扯进去。还说……你像黑夜本身一样寂静无声地把它收回去了?” 他的语气平铺直叙,像是在陈述某个怪诞的传说,而非眼前活生生的人。妮拉的报告显然超出了他的经验范畴。

妮拉把头埋得更低,他向前缓缓踱了一步,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那根镶嵌奇异金属的权杖尾部轻轻点在石面上,发出沉闷的叩击声,仿佛在叩问眼前的谜团。

“这片海上,我见过用火球烧船的狂徒,见过操纵风浪的女巫,也见过用歌声引诱水手的塞壬遗族,”索伦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岩石般的重量,字字砸在平台上,“但我没见过像你这样……能让黑夜在掌心诞生又熄灭的东西。”

他那只琥珀色的独眼微微眯起,里面的光像是在黑暗中搜索猎物的猛禽。“告诉我,‘黑雾’,他用了一个海盗们根据妮拉描述临时起的、带着敬畏的称呼……你到底是什么?从哪个坟墓里爬出来的诅咒?还是哪个古老教派最后的使徒?”

他的声音里没有认出“深渊”的迹象,只有面对绝对未知存在时,那被深深压抑在坚硬外壳下的、巨大的不解和忌惮。

空气仿佛凝固了。悬崖上只有风声和海浪声,我迎着他那充满压迫感的审视。他需要答案,一个能放入他的风险评估模型里的标签。

深渊的传说早已湮灭千年,这里没有人会理解“魔女”的含义,“如果你需要答案,那我只能告诉你,作为深渊的化身,魔女莉莉丝。”

索伦多的独眼瞳孔骤然缩紧!那句“深渊的化身,魔女莉莉丝”如同投入深水的一颗石子,在他心中并未激起预想中的惊涛骇浪,反而激起了他深植骨髓的好斗与不信任。

未知带来恐惧,但对索伦多而言,它首先点燃的是试探的火苗。

恐惧?有一点。妮拉的描述绝非空穴来风。但臣服?仅仅凭一个陌生的名号?笑话!这片海上的名声,九成九是吹出来的!更何况是这种听起来就像童话里跑出来的玩意儿?

他绷紧的嘴角咧开一个冰碴子般的冷笑,那疤痕也跟着扭曲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岩石般的顽固。

他不但没退,反而猛地一步踏前,沉重的靴底踩碎石板的边缘!手中的金属权杖“嗡”地一声,末端那奇异的镶嵌物瞬间亮起刺目的惨白光芒,周围的空气仿佛被加热、发出滋滋轻响——显然这并非凡物!

“魔女?莉莉丝?”索伦多的声音拔高,如同咆哮的裂浪,充满了强烈的不屑与赤裸裸的挑衅!“一个名字就想吓破‘暗礁’索伦多的胆子?妮拉会被黑雾唬住,老子可不是吓大的!”

他那只琥珀色的独眼死死盯着我,闪烁着近乎狂热的、想要撕碎伪装的疯狂,“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让我看看你这‘深渊’的玩意儿,是不是能切开我的骨头!”

他话音未落,双手紧握发出白光的权杖,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带起一股凶悍的腥风,裹挟着千斤巨力,不是刺击,而是如同攻城锤般狠狠朝着我的正面横砸过来。

那惨白的光芒撕裂空气,甚至带起了尖锐的爆鸣!这已经不是试探,而是要将一切怪力乱神彻底粉碎的致命一击!

“老大,别这样。”妮拉发出绝望的尖叫,她太清楚索伦多这全力一杖的威力有多恐怖!

就在索伦多的权杖裹挟着毁灭性的惨白光芒,距离我的面门仅剩不到一尺的刹那——时间似乎被按下了诡异的暂停键。

索伦多的咆哮凝固在脸上,独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疯狂还未退去,就被一种更加原始的、无法理解的东西冻结。

他看到了,他看到自己面前,那个一直显得安静得诡异的安妮,脸上所有的情绪——平静的、淡漠的、甚至是刚才那一丝提及“莉莉丝”时的复杂——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非人的、极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疯狂笑容。

嘴角咧开的弧度完美而诡异,像是被无形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开向上提起。那双原本只是颜色特别的眼眸,此刻像是两个突然被激活的、深不见底的幽穴,里面旋转翻腾着最纯粹的黑暗与混乱。

那不是有意识的凶狠,而是更恐怖的东西——一种纯粹由偏执逻辑驱动的、看待万物都像看待随时可以碾碎的小虫般的、彻底扭曲的愉悦。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扭曲到极致的、看待玩具即将破碎前的那种……纯粹的“开心”。

“呵……”伴随着一声空灵的、仿佛从地狱罅隙里挤出来的轻笑,世界变了,安妮的皮肤裂开,逐渐重塑为自己最真实的状态。

祂的影子瞬间吞噬了悬崖平台上的所有光线,甚至连索伦多权杖上那惨白的光芒都像是投入黑洞的水滴,瞬间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令万物心智崩溃的终极位格压制如同灭世的洪流倾泻而出,这已经不再是物理攻击,而是对整个现实法则的暴力篡改,空间变得粘稠而充满恶意,重力方向在耳边尖叫着扭曲。

索伦多感觉自己砸出的根本不是权杖,而是将自己孱弱的灵魂主动投入了一个等待粉碎他的、巨大无匹的黑暗磨盘。

他全力爆发出的力量,他那号称“暗礁”的不屈意志,在这份被具象化的、碾压星空的疯狂面前,渺小得如同狂风中的砂砾。

他连一根指头都无法再动弹。所有的神经信号在传导到末端之前,就被那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疯狂意志彻底碾碎、改写。

他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骨头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溶解!

“我前面说得很清楚了呢,听懂了吗,暗礁先生。”一个完全陌生的、带着诱惑与威胁的妩媚嗓音在索伦多崩溃的意识深处响起,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足以撕裂规则的偏执力量,充满了孩童玩弄蚂蚁般的纯粹恶意和好奇的残忍。

“吓坏艾米的虫子……也想碰我的骨头?” 那扭曲的愉悦感如同冰锥刺入索伦多的灵魂最深处。

噗通!噗通!

妮拉早已双眼翻白,彻底昏了过去。

索伦多双膝砸在地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闷响,其实骨头没碎,只是那感觉太真实,他死死地用双手撑住地面,不是因为意志,而是因为他整个灵魂和身体都被那股纯粹到扭曲的疯狂威压死死按在了地面。

他挣扎着,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嘶吼,全身肌肉暴突,血管仿佛要炸裂开!那张冷硬如礁石的脸扭曲到了极致。

他像一只被顽童用神之伟力摁在树脂里挣扎的虫豸!连保持意识都是一种地狱般的酷刑!

“呃啊——哈哈!” 绝望的嘶吼终于冲破了喉咙,那不是愤怒,而是意志被彻底碾碎、认知被摧毁后发出的、来自灵魂最底层的哀鸣。

在这最后一刻,莉莉丝变回了安妮,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没意思。”

“呃啊——哈…哈……呼哧……呼哧……”索伦多像一条被扔在滚烫礁石上濒死的鱼,剧烈地、毫无尊严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旧风箱在嘶鸣,每一次吐气都带着撕心裂肺的颤音和涎水的滴落声。

他脸上那份孤注一掷的狂傲、那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的不服输,连同他坚硬如礁石的尊严,都被刚才那无法理解、无法对抗的绝对疯狂碾成了齑粉,甚至比齑粉更虚无。

他的独眼死死地盯着面前粗糙冰冷的岩石地面,瞳孔深处却是一片空洞的灰白。

里面不再有锐利、愤怒或探究,只有被彻底掏空、碾平后的茫然与震骇过度的空白。刚才那短暂的瞬间——那个名为“莉莉丝”的恐怖存在,将纯粹的、碾压一切的扭曲意志塞满他灵魂每一个角落的瞬间——如同最酷烈的烙印,直接刻在了他的生命底层。

那不是力量的对抗,而是被强行按着脑袋观看了宇宙尽头的冰冷与混乱!他的世界观、他对“强大”的理解、他赖以立足的“暗礁”准则,都在那一刻被砸碎,如同沙堡般被那毁灭性的潮水彻底冲垮,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没意思。”安妮那熟悉的、平静无波的声音,如同最后一片轻柔却致命的雪花,飘落在他已然冻结成冰的灵魂上。就是这三个字,仿佛拥有最后的、最残酷的审判力量

噗——!

像是支撑着他这滩残骸的最后一点精气神被彻底抽走,索伦多高高撑起的头颅猛地砸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身体彻底软倒,如同一堆被拆散了骨架、只剩下皮的垃圾。只剩下剧烈起伏的、破碎的呼吸声证明他还活着。

几滴温热的液体落在石地上,迅速洇开深色的印记。不知是汗水,泪水,还是咬破嘴唇的血。

整个悬崖平台死寂得可怕,只有索伦多那像破风箱般的喘息和海风呜咽的声音。妮拉依旧无声无息地瘫在不远处,人事不省。

片刻或许是永恒的沉默后,索伦多那只完好的手,开始以一种极其怪异的、不受控制的方式抽搐起来,指甲深深抠进了岩石的缝隙,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可怕的青白色。

他想支撑起身体。

然而——

噗!

他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样,再次软软地摔了回去。

他的身体背叛了他的意志,每一个细胞都还在剧烈地颤抖和哀鸣,根本不受指挥。

尝试再次爬起,结果只是一阵更加剧烈的、如同癫痫般的无意识颤抖。

“呃……咳!咳……呕……” 无法控制的生理性干呕,因为他胃里此刻除了胆汁般的酸液已空无一物。那感觉仿佛是刚才被强行灌入了一整片深渊的冰冷,此刻要连同灵魂一起呕出来。

终于,他用双臂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那如同千钧重的上半身撑离了地面一点距离。

他的头低垂着,脖子仿佛无法承受头颅的重量。

汗水混着可能还有血水,从他凌乱的头发和前额滴落。他完全不敢抬头去看那个重新恢复了安妮状态、静静站在不远处的身影——那个披着人形外衣的……深渊。

视线掠过滚落在几尺外的那根象征着“暗礁”权柄与力量的权杖。上面镶嵌的奇异金属早已黯淡无光,变得冰冷而丑陋,像一根破败的烧火棍。

它曾是他对抗风浪、号令群狼的信物,此刻却像一根耻辱柱,嘲笑着他方才那自不量力的、如同向太阳挥舞拳头的愚蠢挑战。

索伦多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破砂轮摩擦的怪响,终于拼凑出一些能勉强分辨的音节。

他低垂着头,向着安妮的方向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安妮脚下的那片地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崩溃的灵魂深处、被强行挤压打磨出来的碎渣,

声音沙哑得不成调子,带着无法掩饰的巨大恐惧和一种认命般的麻木,“港口…归您…令出…如…船锚…”

他的意思再明确不过,这个基地,以及他所拥有的一切力量,从现在起,都将无条件的、彻底的臣服于眼前这个存在。

安妮或者说她背后那名为“莉莉丝”的终极意志将成为这座基地、乃至这片海域她所踏足之处的唯一“最高规则”。

说完这句话,那点强撑的生机仿佛也彻底耗尽他再也撑不住身体,整个人重新重重地、如同尸体般软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只有胸口还证明着一点微弱的起伏。

巨大的、无声的沉默再次笼罩房间,海风吹过,似乎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无趣”。

安妮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那团失去生命的“暗礁”,又看了一眼昏死的妮拉,“我好像又闯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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