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伦提娜走过审判庭的长廊时,再没有人对着她的背影窃窃私语。不是因为他们良心发现,而是新的丑闻取代了她的故事——某个主教的情妇怀孕了,某个骑士团长贪污了军饷。人们总是需要新的玩物,而她,已经成了过时的笑话。
她变了。
曾经会在审讯前给犯人递水的习惯依然保留着,但那双灰色的眼睛里不再有温度。她终于明白约瑟夫的话是对的——"人们不敢向恶人举刀,却敢从好人身上撕肉吃"。
仁慈是奢侈品,而她早已破产。
"你确定是这里?"
瓦伦提娜站在贫民窟一间废弃的仓库前,手指按在剑柄上。寒风卷着腐烂的菜叶从脚边滚过,远处传来野狗的吠叫。
空无一人,这就是她拜托同僚调查托马斯下落的结果。
她转身走向审判庭,靴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比往日沉重。推开档案室的门时,莱昂——那个曾与她共事五年的同僚——正悠闲地翘着腿喝茶。
"当我找你帮忙时,"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暴风雨前的海面,"你可以推脱,但不要用谎言骗我,这会浪费彼此的时间。"
茶杯"咔"地一声磕在桌面上。莱昂的表情先是惊愕,脸色上带有了愧疚和闪躲,他显然没想到那个性格柔和的瓦伦提娜会这样质问他,但随后变成一种油腻的讪笑:"哎呀,我确实有线索,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你去的时候他刚好不在嘛!"莱昂摊开手,脸上的笑容像融化的蜡油,"这怎么能怪我呢?"
瓦伦提娜注视着他闪烁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阵荒谬。这个人曾经和她一起熬夜整理案卷,见过她为冤案流泪的样子。而现在,他撒谎时的表情就像在逗弄一只无足轻重的宠物。
"那是我的问题。"她微微颔首,"不好意思啊。"
瓦伦提娜没有争执下去,她明白,对方不打算认错了,因为见识过她软弱的人,或许会同情她榨取道德优越感,但是绝对不会真的瞧得起自己。
她想起五年前那个雨夜,莱昂把唯一干燥的斗篷扔给她,自己淋得像个落汤鸡。现在,他的笑容像融化的蜡油黏在她皮肤上,恶心却撕不掉。
他当时的怜悯是真的,那之后若有若无的优越感以及打心底的轻视也是真的。这种态度是瓦伦提娜自己惯出来的,怨不得别人。
那天之后,她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有些教训,一次就够了。
晋升仪式那天,审判长将镶银的肩章别在她肩上时,低声说了句:"希望你不会后悔。"
瓦伦提娜知道他在暗示什么——审判庭不需要真正的正义,只需要维持表面的平衡。
但她依然坚持翻查每一份可疑的案卷。某个被诬陷偷窃的老人,某个屈打成招的妓女......这些无人问津的角落,成了她一个人的战场。
"那个疯女人又驳回我们的判决了!"
"多管闲事......"
流言变了风向。现在他们说她"不知变通",说她"装模作样"。但偶尔,也会有衣衫褴褛的平民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或是年轻的审判骑士向她投来敬佩的目光。
这些微小的光点,足够让她继续走下去。
"长官,这案子......"年轻的下属擦着冷汗,"涉及霍姆斯家族。"
瓦伦提娜翻看着审讯记录。起初只是普通的毒品走私,但随着调查深入,更肮脏的真相浮出水面——失踪的贫民窟儿童,地下拍卖会的账本,甚至还有几具被掏空内脏的尸体。
"继续查。"她合上文件。
"可是——"
"我说继续查。"她的指甲在桌面上留下一道白痕,"还是说,你觉得那些孩子的命不值钱?"
下属沉默片刻,突然挺直了脊背:"是!长官!"
当她走进临时安置受害者的仓库时,刺鼻的药水味扑面而来。十几个骨瘦如柴的孩子蜷缩在角落,最小的不过五六岁。他们看她的眼神不是感激,而是更深的恐惧——仿佛她只是另一种形态的捕食者。
"姐姐......"一个满脸雀斑的小女孩突然抓住她的衣角,"我们会像乔伊那样被卖掉吗?"
瓦伦提娜单膝跪地,让自己的视线与女孩齐平:"不会。"
她说得很轻,却像在宣读誓言。
窗外开始下雨,雨滴敲打着铁皮屋顶,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声。这场战斗才刚刚开始,而她没有丝毫打算退步的意思。
随着调查的深入,瓦伦提娜发现毒品案背后牵连的家族越来越多,像一张无形的网,而她触碰到的仅仅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结点。起初,她的团队还有十几人,但随着压力增大,有人开始退出。有的同僚在走廊拦住她,语气温和却带着警告:“维勒小姐,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插手的。”有的则直接冷笑:“别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小心引火烧身。”
瓦伦提娜没有回应,只是默默记下他们的名字。她很清楚,这些劝告背后是赤裸裸的威胁,但她早已不在乎。每当她翻看案卷,那些受害孩童空洞的眼神就会浮现在眼前——他们像一根根尖刺,扎在她的良心上,让她无法退缩。
团队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三名年轻的审判骑士还愿意跟随她。其中一人是刚入职的莱娜,她的弟弟曾失踪于贫民窟,至今杳无音信。莱娜的眼神里有一种和瓦伦提娜相似的执念:“长官,我不怕死,我只怕真相被埋没。”
瓦伦提娜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多说。
某天深夜,瓦伦提娜独自在办公室整理线索。桌上堆满了文件,每一页都记录着触目惊心的罪行:失踪儿童名单、地下拍卖会的账本、被掏空内脏的尸体照片……这些杂乱的信息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揉了揉眉心,决定吃点夜宵转换心情。
审判庭的食堂早已关闭,她只好去附近的酒馆买了一块黑面包和一杯热牛奶。夜风刺骨,她裹紧斗篷,思绪却无法平静。那些孩子的哭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而她却连一个完整的证据链都拼凑不出来。
当她回到审判庭时,眼前的景象让她浑身血液凝固——她的办公室被炸毁了。熊熊大火吞噬了一切,焦黑的木梁倒塌在地,火星四溅。几名守卫正手忙脚乱地泼水灭火,但火势早已失控。
“有人受伤吗?”她抓住一名守卫问道。
“幸好没人,爆炸时办公室是空的。”守卫擦了擦汗,眼神闪烁,“真是万幸……”
瓦伦提娜的指尖微微发抖。如果她没有离开,此刻已经葬身火海。这不是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她站在火光前,突然笑了,笑声冰冷刺骨:“真是迫不及待啊。”
瓦伦提娜很快理清了一切。能在审判庭内如此肆无忌惮地动手,说明她的直属上司——审判长——早已是对方的人。她褪下审判袍,撕破后扔在废墟附近,又找来一具无名犯人的尸体,伪造自己死亡的痕迹。
雨水顺着审判庭残破的屋檐滴落,在瓦伦提娜脚边汇成浑浊的水洼。她将兜帽压低,手指搭在腰间的剑柄上,感受着皮革包裹的金属传来的冰冷触感。
“长官。”
一个声音从阴影中传来。里克——她最忠诚的下属,从廊柱后走出。他的制服早已被雨水浸透,脸上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疲惫。
瓦伦提娜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有事?”
里克沉默了一瞬,终于开口:“说实话,我不希望您继续下去了。”
她的动作微微一顿,终于侧过脸看向他。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滑落,像是无声的泪痕。
“怎么,”她轻声问,“跟了我这么久,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里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您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但……这世上的事,有些是您管不了的。就算您今晚杀光了审判庭的蛀虫,明天又会有新的人坐上他们的位置。您何必为了这些事拼上性命?”
瓦伦提娜静静地注视着他,灰暗的瞳孔里映着远处摇曳的火把光亮。
“你说的没错。”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人们总是把自己美化,把他人丑化,灵魂夹在人与野兽之间摇摆不定。”
里克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加沉重。
“可是……”他低声问,“您还是要去,对吗?”
瓦伦提娜轻轻笑了一声,伸手拂去剑鞘上的雨水。
“我是个死脑筋,”她说,“不太想转弯。”
里克的肩膀微微垮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抬手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动作干脆利落,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彻底斩断。
“祝您好运。”他低声说,“我不能陪您了。”
瓦伦提娜没有挽留,只是点了点头。
里克转身离去,靴子踩在积水的地面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他的背影很快被雨幕吞噬,仿佛从未存在过。
瓦伦提娜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审判庭深处。雨水顺着她的指尖滴落,渗入石板缝隙。
她迈步向前,身影彻底融入黑暗。
“既然‘瓦伦提娜’已经死了,那这就是他们最松懈的时候。”
审判长的私人档案库位于审判庭地下三层,平日里守卫森严,但今晚却异常安静。瓦伦提娜利用曾经的工作权限,轻松绕过巡逻的骑士。她撬开档案库的锁,在黑暗中摸索着,最终在暗格里发现了一本账册。
账本上清晰地记录着审判长在奴隶交易中的抽成:每卖出一个孩子,他就能分到五枚金币。而那些孩子的去向,有的标注为“农场”,有的则是“工坊”,最触目惊心的是“祭品”二字。
瓦伦提娜的胃部一阵绞痛。她合上账本,深吸一口气:“这已经不是我能处理的了……必须向枢机院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