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一声,姜鹤将手里的茶盏掼在地上,碎裂的瓷片溅到青砖上,像极了他此刻狰狞的脸色。“姜瑶!你真当老夫不敢动你?”他鬓角的银丝在香烛映照下微微颤抖,平日里端着的儒雅架子碎得片甲不留。
姜瑶垂眸,看着脚边一片沾着茶渍的瓷片,声音平得像潭深水:“三叔父说笑了。祠堂乃家族圣地,动私刑怕是不合规矩。”
她话音刚落,西侧忽然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族中最年长的七老太爷拄着龙头拐杖,由小厮搀扶着从偏厅走出来,浑浊的眼睛扫过满地狼藉,最后落在姜鹤身上:“老三,你要在祖宗面前撒野?”
姜鹤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却仍梗着脖子道:“七叔公,这丫头私闯我书房,还偷了账册散播谣言,若不严惩,日后姜家子弟岂不是都要学她无法无天?”
“哦?账册?”姜瑶忽然抬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光,“三叔父说的是去年冬日那批赈灾粮的账册吗?还是说,是您用三百石粮食换了城南那处带温泉的别院,记在‘修缮祠堂’名目下的那本?”
祠堂里瞬间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在供桌的声响。几个原本站在姜鹤身后的旁支长老,悄悄往后退了半步——谁都知道去年冬天北方雪灾严重,朝廷拨下的赈灾粮层层克扣,最后到灾民手里只剩三成,只是没人敢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尤其不敢牵扯到掌管家族庶务的姜鹤。
姜鹤的脸“唰”地白了,手指死死攥着腰间的玉带,指节泛出青紫色:“你……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查一查便知。”姜瑶侧身让开一步,露出身后跟着的两个账房先生,“这两位是城中‘德顺记’的老掌柜,专替商户理陈年旧账。昨日我已将库房出入记录誊抄下来,请他们核对——”
“不必了!”姜鹤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祠堂岂容外姓人放肆?姜瑶,你勾结外人窥伺家族账目,安的什么心?”他说着便要冲上前,袍角扫过供桌,带倒了一个插着柏枝的青瓷瓶。
“住手!”
一声断喝从门口传来。家主姜承毅踏着晨光走进来,玄色锦袍上还沾着朝露——他刚从宫里值完夜班,冠缨上的珍珠在香雾里晃出细碎的光。他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最后落在姜鹤微微发颤的肩膀上:“三弟,你要在父亲灵位前动粗?”
姜鹤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转向家主:“大哥!你可算来了!这丫头……”
“我都听见了。”姜承毅抬手止住他的话,语气听不出喜怒,“瑶儿说的账册,我看过副本。”
这句话像块巨石砸进沸水里。祠堂里响起一片抽气声,几个捧着茶盏的长老手一抖,茶水顺着指缝滴在衣襟上。姜鹤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香案上,供着的祖宗牌位轻轻晃动,仿佛在无声地诘问。
姜瑶望着家主挺直的背影,忽然想起幼时跟着他在书房练字的情景。那时家主还不是家主,总爱用狼毫蘸了朱砂,在她描红本上画小老虎,说“我家瑶儿要像山君,有爪有牙才好”。只是后来母亲病逝,父亲战死沙场,家主被推上族位,那点温情便藏进了层层叠叠的规矩里。
“大哥!你怎能偏信一个黄毛丫头的话?”姜鹤的声音带着哭腔,忽然扑通一声跪在蒲团上,膝头撞得青砖闷响,“我为姜家操劳三十年,鬓角都熬白了,如今却要被个小辈污蔑,这让我往后如何见人?”他说着便去抓家主的袍角,被家主不动声色地避开。
姜瑶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在肃穆的祠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三叔父这话差了。操劳三十年,总不至于连库房账本都理不清吧?”她从袖中取出一卷宣纸,轻轻展开,“去年腊月十二,库房出库三百石精米,账册写着‘赠邻县乡绅’,可我查过驿站记录,那日并无姜家车马出城。倒是三叔父的管家,在城南‘暖香坞’别院支了三个月的炭火钱——巧的是,那别院的主人,正是邻县乡绅的表亲。”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钉在地上。站在后排的几个旁支子弟开始交头接耳,有人偷偷瞟向姜鹤腰间的玉带——那玉带是用上好的和田玉雕琢的,上面镶嵌的翡翠一看便价值不菲,绝非一个掌管庶务的族人该有的物件。
姜鹤的脸由白转青,忽然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姜瑶的鼻子骂道:“小贱人!你定是勾结了外人算计我!我今日便替你爹娘教训你!”他说着便扬起手,袖口的暗纹在风里翻卷,露出腕上一块成色极佳的羊脂玉镯——那是去年贡品,皇帝赏赐给有功之臣的,怎么会跑到他手里?
姜瑶没有躲。她甚至微微仰起脸,晨光恰好落在她眼尾的泪痣上,那点朱砂似的红,忽然让姜鹤想起她母亲临死前的眼神——也是这样,清凌凌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件腌臜东西。
他的手僵在半空。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祠堂。所有人都愣住了——动手的不是姜鹤,是七老太爷。老人的拐杖重重砸在姜鹤背上,力道之大让他踉跄着扑在香案前,额头差点撞上祖宗牌位。
“混账东西!”七老太爷的拐杖指着供桌,声音因愤怒而嘶哑,“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动粗?还要不要脸面!”他喘了口气,转向姜瑶时,语气缓和了些,“瑶丫头,你说的账册,带来了吗?”
姜瑶点头,从青禾手里接过一个蓝布包,解开绳结,露出里面泛黄的账册。她没有直接递给七老太爷,而是走到供桌前,将账册一本本摊开在祖宗牌位前:“这些账册,侄儿已请三位老掌柜核对过,每一笔出入都标了红。三叔父若觉得哪里不对,不妨当着祖宗的面说清楚。”
第一本账册上,“修缮祠堂用银五十两”的记录旁,姜瑶用朱笔写着“实则仅用十七两,余者购得珊瑚树一株,现存三叔父内院”;第二本里,“救济族中贫户用米二十石”下面,附着一张米行的收据,日期比记录晚了半个月,数量也只有十石;最厚的那本记着往来账目,其中一页被折了角,上面“赠友人字画”五个字旁边,贴着一张当铺的当票——那幅画是前朝徐渭的真迹,上个月刚在京城拍出三百两高价。
祠堂里静得可怕,只有香烛燃烧的“噼啪”声。几个原本帮着姜鹤说话的长老,悄悄缩到了柱子后面。姜承毅拿起那本记着珊瑚树的账册,指尖划过朱笔标注的字迹,忽然问:“老三,去年祠堂翻修,你说木料涨价,多支了三十两,那珊瑚树……是木料变的?”
姜鹤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棉絮,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忽然瞥见姜瑶袖口的兰草纹,那细密的针脚像无数根针扎进眼里——他想起二十年前,他求娶姜瑶母亲被拒,夜里偷偷烧了她晾晒的绣品;想起十年前,他扣下姜瑶父亲的军饷,看着那封催饷的家书在火盆里化成灰;想起去年冬天,他把赈灾粮卖给粮商时,心里想的是“反正这些穷鬼也活不过开春”。
这些念头像毒蛇似的窜出来,缠得他喘不过气。他忽然发疯似的去抢那些账册:“都是假的!是你们合起伙来害我!”
混乱中,不知是谁撞翻了香案,供着的瓜果滚了一地,一个苹果滚到姜瑶脚边。她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苹果,忽然听见“咔哒”一声轻响——是从香案底下传来的。
姜瑶心中一动,趁众人拉扯姜鹤的功夫,悄悄挪到香案旁,掀开垂着的帷幔。香案底下竟藏着一个暗格,里面放着一个黑木盒子,锁扣是黄铜做的,刻着姜鹤的私章。
她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捧着盒子走到七老太爷面前:“七老太爷,这是从香案底下找到的。”
姜鹤看到盒子,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像丢了魂似的喃喃道:“不可能……我明明藏好了……”
七老太爷让小厮取来钥匙,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信件,信封上的火漆印是北狄的狼图腾。最上面的那封信里,姜鹤的字迹赫然在目:“今冬雪大,朝廷赈灾粮已到手,可换战马三百匹……”
“通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祠堂里顿时炸开了锅。
姜鹤猛地扑过来想抢信,却被家主带来的护卫按住。他像头困兽似的挣扎,嘴里胡乱喊着:“不是我!是伪造的!姜瑶你这个毒妇!我要杀了你!”
姜瑶站在一片混乱中,看着被按在地上的姜鹤,忽然觉得有些荒谬。前世她到死都不知道,姜鹤贪墨只是为了给北狄凑军饷;也不知道母亲临终前攥着的那半块玉佩,原是北狄使者的信物。这些被时光掩埋的龌龊,终于在今日的祠堂里,被阳光晒出了原形。
七老太爷捂着胸口,指着姜鹤的手不停颤抖:“把……把他关起来!立刻报官!”他转向姜瑶,眼神复杂,“瑶丫头,这些事……你早就知道了?”
姜瑶摇头,又点头:“侄儿也是偶然发现的。只是没想到……”她没说下去,目光落在供桌前那片狼藉上。祖宗牌位在香雾里若隐若现,仿佛在叹息。
家主挥了挥手,护卫拖着还在咒骂的姜鹤往外走。经过姜瑶身边时,姜鹤忽然停下,恶狠狠地盯着她:“你以为你赢了?姜瑶,你记住,这祠堂里埋着的龌龊,比你看见的多得多!”
他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刺得姜瑶指尖一凉。她望着姜鹤被拖走的背影,忽然注意到他靴底沾着的泥土——不是姜府的黄土,也不是祠堂的青砖灰,而是一种暗红色的黏土,带着点潮湿的腥气,像是……城西乱葬岗那边的土。
香烛渐渐燃尽,祠堂里的烟散了些。七老太爷被人扶着去偏厅歇息,家主留在后面收拾残局,他拿起一本账册,忽然对姜瑶说:“瑶儿,你母亲的牌位,该请进祠堂了。”
姜瑶一怔,眼眶忽然热了。母亲生前被柳氏排挤,死后连牌位都不能进祠堂,如今……她屈膝行礼:“多谢大伯。”
家主嗯了一声,翻开账册的手顿了顿:“姜鹤刚才的话,别放在心上。”
姜瑶没说话。她走到香案前,捡起那枚滚落的苹果,果皮上沾了点香灰。她忽然想起幼时跟着母亲在果园里摘苹果,母亲说:“果子熟了要摘,烂了的果子,留着会坏了一园的树。”
那时的阳光也是这样暖,落在母亲的发间,像镀了层金。
青禾递来一块干净的帕子,低声道:“小姐,我们回去吧。”
姜瑶点头,转身时,目光不经意扫过供桌底下。那里的青砖似乎比别处松动些,边缘还残留着一点暗红色的黏土,和姜鹤靴底的一模一样。
她的脚步顿住了。
祠堂的香灰还在落,只是这一次,落在她心里,沉甸甸的,像埋着什么没说出口的秘密。姜鹤的话在耳边回响,她忽然觉得,这场冲突的结束,或许只是另一场风暴的开始——而那风暴的中心,就在这看似肃穆的祠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