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异彩最终没有得到答案。

那双失去了所有火焰的眼睛,让她所有准备好的追问都堵在了喉咙里。

夏侯明甚至没有转头看她,只是继续用那种麻木的、行尸走肉般的姿态,绕过她,走向了楼下。

他的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让泠异彩感到心慌。

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穿着不合身男款校服的孤独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浑身冰冷。

当夏侯明再次回到教室时,早读课已经结束了。

先一步回来的林小梅,显然已经把办公室里听来的一切,当作战利品般大肆宣扬了出去。

他无视了其他人好奇的窃窃私语,径直走向了角落里的那个位置。

他的“王座”还在,没有人敢私自去坐。但当他坐下时,他能感觉到这个座位周围的空气已经变了。

过去,这里是真空地带,是权力的中心。

现在,这里成了一个展览柜的中央,而他,就是那个被所有人围观的畸形展品。

班主任王老师只是从讲台上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大概是觉得,只要这个“麻烦”能安安分分地待在那里,就谢天谢地了。

属于他的日常,正在以一种缓慢而确定的方式崩坏。

一开始的几天,他过去的那几个跟班,还试图像以前那样,尴尬地围在他身边,叫他“明哥”。

但林小梅总会适时地出现,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语调,说一些不痛不痒却又字字诛心的话。

“哎哟,明哥,你这头发长了,皮肤也变好了,用的什么洗发水呀?”她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用一种夸张的好奇语气问道。

“明哥,你现在力气还那么大吗?下次我们班搬水,可就指望不上你了哦。”她会在体育课后,看着汗流浃背的男生们,意有所指地说。

跟班们无法反驳。

因为林小梅用一种玩笑的、刻薄的方式,说出了他们所有人的心里话。他们也觉得现在的夏侯明很怪,很可笑,也想摆脱过去那种被支配的关系。于是,他们只能在尴尬的沉默中,讪讪地走开。

渐渐地,夏侯明的身边,再也没有人围过来了。

他被孤立了,以一种还算体面的方式。

泠异彩,则用另一种方式,为他构建了另一个囚笼。

她每天都会来找他,给他带早饭,或者在他桌上放一瓶牛奶。她绝口不提那天发生的事,只是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于照顾病人的温柔,将他包裹起来。

她的善意,像棉花一样,柔软,却密不透风,让他窒息。

他知道,泠异彩在用自己的方式“确认”和“接受”他。

但这份接受的前提,是他必须成为一个“女孩”。

恶心。

夏侯明在心里想。

真正的转折点,在周三下午的音乐课上。

为了准备校庆,所有女生都要参加竖笛合奏的排练。男生们则被安排到操场,进行另一个节目的排练。

夏侯明本该在那里的。

音乐老师显然也从教导主任那里听说了他的“特殊情况”。她把夏侯明叫到一边,用一种自以为同情的温和语气说:“夏侯明,你的情况老师知道了。这次的竖笛排练你就不用参加了,在旁边休息一下吧。”

他被剥夺了作为“男生”的资格,却又被拒绝了承认他为“女生”的仪式。

他成了一个被排除在所有规则之外的异类。

他只能抱着膝盖,蹲坐在音乐教室的角落里,看着那些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女生们。

就算只是要我在此时此刻装作女生,也没关系。

他看着她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着乐谱,互相交换着零食。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啊。

他看着老师在耐心地指导着某个吹错音符的女生。

你们不就是把我当成女生,才让我呆在这的吗?

她开始感觉,世界离自己好远。

那些叽叽喳喳的、属于少女们的笑声,那些不成调的、却充满了生命力的笛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不到她的耳朵里。

她看着泠异彩,她是女生中吹得最好的那个,笛声很稳,很干净。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嘴唇上,落在她按着气孔的纤细手指上。

夏侯明看着她,看着她的唇,看着她的手指。

然后,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同样纤细的手。

一股混杂着嫉妒和憎恨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

放学后,轮到夏侯明值日。

因为她是“怪物”,没有人愿意和她一组。泠异彩本来想留下来陪她,但她要在放学之后去上钢琴课,这是她那个还算富足的家庭里不容违抗的命令。

于是,偌大的教室只剩下夏侯明一个人。

她沉默地扫地,擦黑板,倒垃圾。就在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教室那个靠走廊的角落里,一直有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看书。

是那个她记不起名字的“怪人”。

她在心里嗤笑了一下。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沦落到和这个家伙一样的地步。

夏侯明没有再管她,等到教室打扫完毕,把扫帚放回原位时,那个女生才合上书,站了起来。

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背上书包,平静地从夏侯明身边走过,离开了教室。

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

教室里,现在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这让夏侯明那根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彻底松懈了下来。她累得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精神恍惚。

夕阳的余晖像凝固的血一样,将整个教室染成了橘红色。

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教室,最终,定格在了泠异彩的座位上。

一支白色的竖笛,正静静地躺在她的桌肚里。她走得匆忙,忘记带走了。

夏侯明站了起来,像被梦游的丝线牵引着,一步步走了过去。

她拿起了那支竖笛。

塑料的触感很冰凉,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泠异彩手心的余温。

她看着那个小小的吹口。今天下午,她亲眼看着泠异彩的嘴唇贴在那里,吹出了悠扬的旋律。

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攫住了她。

她关上了那扇敞开的前门。

随后,鬼使神差地,闭上眼睛,慢慢地,将那冰凉的吹口,含进了自己的嘴里。

一股廉价的塑料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陌生的、带着甜意的唾液的余味,在她舌尖弥漫开来。

她没有感到满足,也没有感到恶心。

只有一片空白。

然后,她开始模仿。

模仿着今天下午,她看到的泠异彩的样子。

她用舌尖笨拙地、试探性地轻舔了一下那个小小的吹口边缘。

那里残留的属于另一个女孩的痕迹,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她。

……操。

她在心里咒骂了一声。

那感觉并非出于某种冲动,而是一种更深的嫉妒,一种想要占有的欲望。

她含紧吹口,用力地将空气灌入体内。

不再是品尝,而是吞噬。

空气里混杂着塑料味,以及另一个人的气息。

仿佛这样做,就能将泠异彩那份“正常”的、属于“女孩”的特质,据为己有。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笛身上摩挲,寻找着那些气孔。

她的大脑在命令自己憎恨这一切。

但她的身体,这具背叛了她的身体,却在这种病态的仪式中,获得了一丝诡异的、战栗般的平静。

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假装无事发生。

也许,从刚才那一刻起,她已经无法否认:

——她,已经不是“他”了。

就在她沉浸在这种灵魂与肉体相互撕扯的倒错感中时——

咔哒。

教室的后门,传来一声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门锁落下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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