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天,每一步都像踩在玻璃碴上。
身后,全班几十道目光汇集在他背上。目光里有幸灾乐祸,有好奇,也有鄙夷。这比任何一次拳头打在身上都要难受。拳头的痛是直接的,而这种目光,是在凌迟他的灵魂。
林小梅跟在后面,低着头。但夏侯明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兴奋,那种兴奋被她刻意按捺着。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股味道扑面而来。是廉价茶叶、墨水和粉笔灰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教导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后,他头发稀疏,眼袋浮肿。他推了推油腻的眼镜,不耐烦地看着被班主任推进来的三个人。
“怎么回事?王老师,你班里怎么天天这么多事?”
“主任,这……这事儿有点复杂。”王老师擦了擦额头的汗,他指着夏侯明,“这个学生,她说……她说她是夏侯明。”
教导主任的目光在夏侯明身上扫了一圈。从她那头乱糟糟的长发,到那件紧绷的男款校服,最后停在她苍白的脸上。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纯粹的厌烦。像是在看待一件麻烦的物品。
“开什么玩笑?当学校是什么地方?胡闹!”他重重地一拍桌子,转向林小梅,“你说,她是谁?”
林小梅被他一吼,吓得一哆嗦。她立刻像是抓住了表现的机会,大声说:“主任,她是个疯子!她一进教室就占了明哥的位子,还说自己是明哥!”
“我就是夏侯明!”夏侯明再次嘶吼道,那尖锐的声音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恶心。
教导主任皱了皱眉,他似乎被这声音刺到了耳朵。他从一旁的铁皮柜里翻找了一会儿,抽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扔在桌上。
“姓名。”他头也不抬地问。
“……夏侯明。”
“性别。”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夏侯明的心脏。
他咬着牙,嘴唇被咬出了血。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男。”
办公室里响起一片嗤笑,林小梅笑得最大声。
教导主任不耐烦地翻开档案,他看着上面贴着的那张照片——一个眼神桀骜、留着寸头的少年。他再抬起头,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女孩”。五官轮廓上,确实有七八分相似。
“胡闹!”
教导主任把档案摔在桌上,但语气里已经少了一丝底气。
他转向班主任王老师:“王老师,给夏侯明家里打电话!我倒要看看他本人在哪!是不是翘课逃学了,找个女的来顶包!”
“别!”
夏侯明几乎是吼出了这个字,声音尖利得变了调。这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真正的、毫不掩饰的恐慌。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老师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他比教导主任更了解夏侯明家的情况。
那个女人……他曾经去做过一次家访,那是一次让他至今都感觉后背发凉的经历。
他叹了口气,对教导主任说:“主任,夏侯明他家……情况比较特殊。他单亲,跟他母亲过。他妈那个人……精神上,有点……”
王老师没有说下去,但教导主任显然听懂了。他脸上的不耐烦又加重了几分,联系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家长,只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更麻烦。
夏侯明看着他们,心里很清楚他们在想什么。
他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一字一顿地说:
“我就是夏侯明。我妈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找她没用。”
他的声音依然是女声,但那份属于过去那个问题学生的语气,却让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了一瞬。
教导主任盯着他看了足足十秒,他似乎在权衡利弊。是去捅一个可能会爆炸的马蜂窝,还是接受眼前这个虽然荒诞但至少能被“控制”的现实?
最终,功利心战胜了责任心。
“好像……是有这么个病来着。”另一个女老师在一旁用极低的声音打圆场,像是在给主任找一个台阶下,“我好像在那种讲世界奇闻的电视节目里看过类似的。就说有的人,一觉醒来……性别就变了。好像叫什么……急性性别……什么症来着?我也记不清了……”
“别管他是什么!”
教导主任粗暴地打断了她,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他将档案“啪”地一声合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用一种审判般的目光看着夏侯明。
“行了,不管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听我说。”他清了清嗓子,“下个星期,就是建校五十周年的校庆活动。市里和教育局的领导都要来,这对我们学校今年的评优至关重要。我不管你身上发生了什么,生病了也好,脑子不清楚了也罢,从今天起,你给我安分一点。”
“我不管你是男是女,你现在就是高二三班的一个学生。你必须尽快适应你的新身份。别在校庆前给我惹出任何乱子,听明白了吗?”
夏侯明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教导主任似乎对他的沉默很不满,但也不想再纠缠下去。他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
“还有,你以前在学校里干的那些事,勒索同学,打架斗殴,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它们没发生过。以后你要是再敢惹事,就不是记过那么简单了,直接给我滚蛋!”
他转向林小梅:“你也是,回教室去,别跟着起哄!”
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夏侯明在心里冷笑。
不过是因为我现在这副鬼样子,再也没有能力把事情闹大,你们终于可以毫无成本地来清理我这件垃圾了。
他被推出了办公室,门在身后“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林小梅从他身边跑过,回头给了他一个轻蔑又得意的眼神,一溜烟地跑回了教室。
夏侯明没有动,他靠在办公室外冰冷的墙壁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被宣判了“死刑”。
在学校这个庞大而冷漠的机器看来,他夏侯明是谁,是男是女,痛苦与否,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不能“惹乱子”,不能影响“评优”。
他只是一个需要被管理和控制的“问题档案”。
就在他感到自己的世界正在彻底崩塌时,走廊的另一头,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夏侯明抬起头。
是一个女生。
是自己班里的。
他想不起她的名字,也想不起她的声音。
只记得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教室那个靠走廊的角落里。班里其他人好像都有意无意地避开她,觉得她是个怪人,就连老师也极少与她互动。
只有夏侯明,过去根本没把她当回事。
就像把她当成了路边的一块石头。
此刻,这个“怪人”正从水房的方向走过来,她手里拿着一个接满了水的铁皮暖水瓶,似乎是去帮老师打水了。
她看到了靠在墙边的夏侯明,那道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不足一秒。
但在夏侯明眼中,这平淡的一瞥,比任何嘲弄都更加刺眼。
一股无名的怒火冲垮了绝望,夏侯明挺直了身体,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那个慢慢走近的身影,发出了虚张声势的咆哮:
“看什么看!?”
声音嘶哑而尖利。
然而,那个女生,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她脚步不停,就那么平静地,拿着暖水瓶,从夏侯明身边走了过去。
仿佛那声咆哮,只是一阵风。
夏侯明愣在了原地。
他最后的逞强,落在了空处,没有激起任何回应。
这比被人一拳打在脸上,还要屈辱。
他缓缓地、缓缓地,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他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他扶着墙,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他不想回到那间教室,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他朝着楼梯间的方向,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
就在他走到楼梯拐角时,一个身影突然从阴影里冲了出来,拦在了他面前。
是泠异彩。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脸上写满了夏侯明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震惊,有怀疑,还有一丝……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恐惧。
“喂!”她喊了一声,但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
夏侯明停下脚步,没有说话。他只是用一种空洞的眼神看着她,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愤怒了。
“你……”
泠异彩被他这种眼神看得心里发慌,她看着他那张苍白的、却依稀有着熟悉轮廓的脸,鼓起了全部的勇气,问出了那个她最害怕得到答案的问题。
“你真的是小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