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薄雾早已被阳光驱散,“黎明号”如同古老的巨鲸,沉稳地在墨蓝色的海面上犁开沟壑,奔赴无垠的未知。

离开了科伦兹港的喧嚣,深海的韵律开始主宰一切,单调,却蕴含着一种洗涤心灵的辽阔力量。

艾米渐渐适应了脚下的晃动。最初的惶恐与晕眩被一种新奇的宁静取代。

她常常站在船舷边,手扶那冰凉粗糙的木护栏,眺望远方水天相接的弧线。

那身墨绿的衣裙被带着咸腥的海风卷拂,乌黑的发丝也不时调皮地拂过她白皙的脖颈和脸颊,在阳光下泛着柔光。

“安妮,”在一次相对平稳的午后,她转过头,眼中闪烁着如同孩童发现宝藏的光芒,“你看!看那些跟着船跳起来的鱼!”她指着船尾在阳光下四溅的白色水花中,那些银线般跃起又钻入深海的迅捷身影,笑容纯粹而灿烂。

我只是站在她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以绝对平衡的姿态抵消着船体缓慢而持续的摇摆,目光落在她生动的侧脸上,而非那些游鱼。

一种极其罕见的柔软感,如同被阳光晒暖的细沙,悄然渗入我由法则与冰冷逻辑构筑的思考。

“嗯,看到了。”我的声音平稳如旧,却融入了风的节奏。

海上的生活刻板而规律,黄昏时分,结束了一天操练或工作的船员们会三三两两聚集在甲板后方,远离我们这些“贵客”的区域。

有人弹奏起一把音色略显粗粝但充满激情的班卓琴,曲调古老而忧郁;有人低低地和唱,歌声浑厚,融在海风里。

“安妮,你听……”艾米轻轻拉着我的袖子,声音带着一丝奇妙的共鸣。她停下脚步,闭上眼,微微侧头,专注地捕捉着那飘渺的旋律。

晚霞如火,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金色的光晕,也在她微启的唇边镀上一层暖色。

我们站在前甲板靠近船首的地方,船头破开的海水在两侧拉出巨大而洁白的弧形轨迹,如同延展的翅膀。

夕阳燃烧在地平线上,将辽阔的海面染成一片灼热的金红。

海风前所未有地强劲,带着即将逝去的暖意,吹得艾米的衣裙猎猎作响,头发飞舞如同飘扬的旗帜。

艾米被眼前壮阔的熔金之海深深震撼了,不自觉地向前迈了小半步,靠近那船首弧形的边缘。

船体随着一个较大的涌浪微微前倾,她下意识地低呼一声,重心有些不稳。

就在那个瞬间。 我踏前一步,身体紧贴着她因衣袂翻飞而显露出的纤细轮廓。

一只手极其稳固地、极其自然地环绕过她的腰际——并非刻意的拥抱姿势,而是稳稳地支撑在她重心最合适的下腹位置。

另一只手臂则抬起,轻轻搭在她身体略靠前、靠近胸口的高度。

这是一个完全的、不容置疑的保护与支撑的姿态。

她的后背瞬间撞入我的怀抱。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感受到她温热的体温、脊柱的柔软线条,以及那因为眼前壮丽景象与这突如其来靠近而微微加速的心跳震动。她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这意外而密实的贴近惊到了。

海风吹散她的鬓发,发丝有几缕调皮地拂过我的颈侧,带着她身上特有的阳光混合着海水蒸发后淡淡盐粒的清新气息。

时间仿佛被海风凝滞, 几秒钟的沉默。艾米的僵硬在无声的海风与夕阳下奇异地消融了。

并非完全放松,却是一种更深的依靠。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怀抱的绝对稳定,像磐石扎根于这动荡的世界。

那支撑在腰间和前胸的手臂,没有任何暧昧的意味,却提供着一种足以让她无视风浪、完全敞开胸怀的安全感。

她甚至微微向后靠了靠,将自己身体更多的重量,安心地倚在那个冰冷却无比可靠的怀抱里。那是一种超越语言、甚至超越逻辑的本能信任。

她的手臂抬了起来,不再扶着冰冷的护板,而是带着一丝试探、一丝释然,轻轻地、松弛地覆盖在了我环在她身前的那只手臂上,掌心温暖而微润。

“安妮……”她微侧过头,下巴几乎触碰到我的肩膀,声音很轻,融在风里,带着一丝沙哑和难以言喻的情绪,眼眸被夕阳映照得亮得惊人,“……这片海……真大啊……”

她没有说别的,只是望着那片无垠燃烧的金色,仿佛想把这壮阔揉碎装进记忆深处。

而我,目光越过她被霞光染红的发丝,同样落在那片延伸到世界尽头的火焰之海上。

能感受到她指尖落在我手臂上的微热重量,和那份毫无保留的信赖传递来的、如同细密电流般穿透冰冷外壳的奇异暖意。

我们就这样伫立在咆哮的风与熔金的海之间。

在巨兽般破浪前行的古老船首上,构成了一幅无声却足以填满整个海天的剪影。一强韧,一柔软,一冰冷,一温热,彼此依存,浑然一体,面对着浩瀚无垠。

入夜后,狭窄的客舱闷热而潮湿,艾米躺在窄小的铺位上,辗转反侧。

船体遭遇了较大的涌浪,摇晃得如同醉汉。每一次倾斜,低沉的木质呻吟和物品轻微的撞击声都清晰可闻。

我坐在她铺位旁的木箱上,如同舱室里唯一的定锚。

黑暗中,我听到她因为眩晕加剧而压抑的浅浅抽气声,然后是摸索的响动——一只温热微汗、带着些微颤抖的手,在黑暗中迟疑地伸了过来,在碰到我的膝盖时顿了一下,然后像是找到救命稻草般,用力攥住了我的手。

她的力气不大,但那传递来的不安却无比清晰,我没有抽回,而是反手,用最平稳的力量将她的整个手掌完全包裹在我的掌心之下。冰冷的手指抚过她的手背,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紧绷的脉搏在指下急促地跳动,还有她因不适而微微蜷缩起来的身体带起的细碎颤抖。

“睡吧。”我的声音在舱室的摇动中几乎轻不可闻,却像是最强的稳定魔法。

同时,一点细微到常人难以察觉的力场悄然扩张,如同一个无形的减震气泡,将她和这个小小的铺位与外界剧烈的摇摆隔绝开来一小部分。

并非消除晃动,而是将那种令人不适的失重眩晕感尽量弱化到能忍受的范围。

那紧抓的手,在黑暗中感受到力量和这份空间上的奇异“庇护”,慢慢地、一点点松开了力道。

紧绷的身体也逐渐舒缓,呼吸变得悠长而沉重。她甚至无意识地向我手指包裹中更暖一些的地方靠了靠,最终彻底陷入沉睡,额前的碎发被汗微微濡湿。

而我,维持着握住她手的姿势,在狭窄的木箱上如同凝固的雕像。

船身在浪涌中起落,木结构发出的每一个吱呀呻吟都回荡在耳边。

只有掌心里传来的那份温热稳定的心跳,如同连接着风暴中一座永恒安静的灯塔,成为无尽黑暗航程里唯一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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