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儿成了戏班里最沉默的影子。天不亮,鸡叫头遍,老秦沙哑嗓音就是催命符咒。她挣扎从冰冷拂硬的大通铺上起来,跟着一群半大孩子在寒气侵骨的院子里练功。
压腿撕扯筋骨痛得眼前发黑;踢腿像拖着沉重沙袋;耗山膀双臂酸胀仿佛不是自己的。汗水浸透粗布单衣,寒风一吹刺骨冷。
练功结束,等待她的是劈柴烧水打扫庭院清洗堆积如山戏服……永远有干不完的粗活。
“穗儿!水缸见底了!”
“穗儿!后台那堆行头赶紧清点!”
“穗儿!死哪儿去了?前头瓜子壳儿都堆成山了!”
呵斥声如同鞭子抽打身上。她像被不停抽打的陀螺,卑微运转着。偶尔分到后台角落冷硬馒头或飘几片菜叶的清汤寡水,便是难得慰藉。她默默接过缩在角落飞快吃完不敢多停留一刻。
那些正式学徒投来的目光或冷漠或带着不易察觉轻蔑。她是班主捡回来的“小叫花”,戏班最底层的杂役。
只有云霓像无法忽视的光穿透灰暗落在她身上。她永远是戏班中心,像众星捧着的明珠。何班主亲自指点身段唱腔,最好琴师为她伴奏。她练功的院子总是最热闹。她穿最鲜亮练功服,腰肢柔软像柳条,水袖甩开如流云追月,每个动作带着天生韵律和美感。吊嗓子声音清亮圆润穿透力极强,像春日清晨枝头最婉转百灵。
穗儿干活间隙总不自觉停下动作,目光穿过忙碌人群缝隙偷偷追逐那团明亮身影。看她轻盈翻身卧鱼;听她唱缠绵悱恻曲词。
云霓偶尔看到她,有时俏皮眨眨眼,有时丢过来刚得的果子,更多时带着习以为常俯视般的善意对她笑笑。那笑容像冬日一缕珍贵阳光短暂落在穗儿身上,让她感到一丝微弱暖意,却也更加清晰照见两人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一次穗儿吃力抱一大摞刚浆洗好沉重戏服摇摇晃晃穿过院子走向晾晒竹竿。视线被高耸衣物挡住。脚下一滑踩湿漉青苔上。
“啊!”一声短促惊呼。穗儿向前扑倒,怀里好不容易洗净晾干的戏服如天女散花哗啦摔落泥泞地上。
时间凝固。院子瞬间安静。练功吊嗓搬东西……所有人停下动作目光齐刷刷聚焦摔倒在地穗儿和她身边一片狼藉沾满污泥的戏服上。
穗儿趴地上,手掌膝盖火辣辣痛。抬头撞上周围惊愕幸灾乐祸事不关己冷漠眼神。管服装孙大娘刻薄脸气得扭曲,尖利骂声劈头盖脸砸下:“作死的小蹄子!眼睛瞎了不成?这可是晚上要穿的!这泥水……你拿什么赔?把你卖了都赔不起!小叫花子就是小叫花子,手脚都不利索!笨手笨脚的废物东西!……”
每一句像淬毒针狠扎穗儿心里。她脸色惨白嘴唇哆嗦想辩解喉咙像被扼住吐不出字。巨大羞耻恐惧让她浑身冰冷只想消失鄙夷目光里。
“孙大娘,消消气嘛。”清亮声音带着娇嗔突兀插进来打破死寂。众人循声望去。云霓不知何时已从练功场走来,水红身影停孙大娘身边,脸上带着惯常笑容,伸手轻拉孙大娘袖子。
“多大点事儿呀,”云霓声音脆生生的,“不就是几件衣裳嘛。让她们赶紧再洗一遍不就得了?我那儿还有几套备用先拿出来顶顶,不耽误晚上的戏。”她目光轻飘飘扫过地上狼狈穗儿又看孙大娘,“穗儿也是不小心,您就别骂啦!瞧把她吓的。”
孙大娘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对上云霓笑脸又看看何班主的房间,终究咽回更难听的话,只重重哼一声,白了穗儿一眼,接着没好气指挥旁边看热闹丫头:“还愣着干什么?等着我动手?赶紧捡起来重洗!洗不干净仔细你们的皮!”
周围脸上产生微妙变化,幸灾乐祸,冷漠依旧,却也更多几分对云霓话语权敬畏。于是没人再盯上穗儿。
云霓像完成举手之劳小事没再看穗儿转身裙裾轻摆轻盈回练功场仿佛风波从未发生。继续练水袖身段曼妙唱腔清亮。
穗儿挣扎泥水里爬起来膝盖手掌疼痛火辣辣提醒狼狈。默默飞快收拾地上污泥戏服重新抱怀里。这一次衣服似乎更沉压得几乎直不起腰。
穗儿低头不敢看任何人,只听心脏胸腔沉重跳动。孙大娘咒骂被云霓轻描淡写按下去周围视线移开,可穗儿心里像堵冰冷石头。
云霓理所当然庇护像束光驱散迷雾,却更清晰照亮自身卑微。那声“小叫花子”“废物东西”并未因云霓几句话消失,只是暂时压进心底,沉甸甸烙在心上。
她抱脏污戏服踉跄走向水井。冰冷刺骨的井水淹没双手,穗儿用力搓洗华美绸缎,仿佛要搓掉身上那层无形的“卑微”烙印。眼泪无声滚落,混进冰冷井水,瞬间消失无踪。
日子在汗水和卑微中流逝,穗儿如石缝小草,在寒香堂角落艰难顽强扎根。
粗重活计磨砺筋骨,也磨平了些许最初的惶恐瑟缩。穗儿虽然依旧沉默,但已经不再总是低着头。那双曾经充满怯懦的眼睛,也开始渐渐有了光。
每个深夜,等所有人都睡熟,她就悄悄溜堆放杂物后院角落。借微弱月光或豆大油灯对斑驳墙壁,笨拙抬手臂模仿白天看到的云霓身段。
无水袖便撕旧布条缠腕上;无鼓便点自己轻轻哼那不着调的旋律。穗儿对墙那上模糊影子反复练习,直到手脚酸软,汗湿重衣。
打扫后台偷偷捡别人丢弃写满唱词废纸片昏暗光线下艰难辨认墨字树枝泥地比划心底一遍遍无声默念。隐秘近乎偏执努力如地下暗流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