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残骸在风雪里瑟缩,断壁残垣被一层肮脏的雪覆盖,如同大地溃烂的疮疤。

风从屋顶的缺口处尖啸着灌入庙中,卷起枯草和尘土,空气里弥漫着尘灰,腐烂与绝望混合的冰冷气息。

庙中供奉着不知哪一路的神明,它的信徒现在只怕都化作了庙外的白骨。

穗儿蜷在神像基座后避风的角落,身上的破麻片挡不住寒气,冻疮在手脚上裂开,身上有着数不清的小伤口,渗出的血凝成暗红僵硬的痂壳。

她抱着自己瑟瑟发抖,每一次呼吸带出的白气,都会瞬间被寒风撕碎。

她抬起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捡起脚边一根枯黄的草绳,笨拙地、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模仿着白日看见的那个模糊的影子,手腕微微转动,试图让草绳荡开柔软的弧度。

但草绳只是僵直垂落,只在皴裂的手腕上又添一道红痕。

庙门外,沉稳的踏雪声由远及近。穗儿浑身一僵,猛地把自己更深地缩进阴影里。透过基座边缘的缝隙,她死死盯住门口。

一个高大的身影裹挟寒气出现在破败门框里。来人穿着厚棉袍,外罩深青褂子,肩头落满雪花。他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破庙,最终落在神像基座后那团微微颤抖的阴影上。

靴子踩过碎砖枯草,来人沉稳地朝神像基座走来。阴影笼罩下来,穗儿把头埋进臂弯。

脚步声停住。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头顶传来低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在练云手?”

穗儿浑身一震,不敢抬头。

“起来。”那声音温和却又不容置疑。

穗儿哆嗦着支撑起冻僵的身体,摇摇晃晃站起来,始终盯着自己裹着破布沾满泥污的脚。

一只温热大手伸到她低垂的视线里,手指关节粗大有力,掌心有着一层厚茧。

“看着我的手,”那人说,“手腕要沉下去,指尖多带点劲儿。”

穗儿茫然抬头,看清眼前的人。一张被风霜雕刻过的国字脸,眉毛很浓,眼神锐利如鹰。

她犹豫着伸出冻得通红布满裂口的手,极其笨拙地模仿——手腕动作还是有些僵硬,手臂划出的动作依然有些生硬。

做完,她羞愧地低下头。头顶却传来一声短促、近乎满意的轻哼。

“骨架子还行,”男人低沉声音响起,“眼神里有东西。冻僵了还能比划两下,是块料子。”他目光扫过穗儿褴褛衣衫和满身冻疮,“跟我走,来戏班上,有口热汤,有片瓦遮头,总比这里好。”

穗儿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风雪还在他身后的门洞里肆虐,但眼前这个人像一座突兀出现的山,挡住了彻骨寒冷和绝望。她嘴唇翕动,最终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点头。

“寒香堂”三个褪了金漆的大字悬在门楣上,冬日稀薄阳光下显得暗淡。

男人推开大门,脂粉、汗水、木头、灰尘、饭菜香气混合的复杂浓烈味道扑面而来。

院子里人影幢幢。几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嘿哟嘿哟喊着号子,合力挪动画着山水背景的硬片;角落,半大男孩对着墙根咿咿呀呀吊嗓子,声音尖细刺耳;妇人坐小凳上,膝上堆着五颜六色绸缎碎片,飞针走线;远处传来铿锵锣鼓和婉转笛声。

而带领穗儿来到这里的,就是这里的班主——何安仁。

穗儿第一次来到这片陌生的热闹里,瞬间引来无数道目光。好奇、探究、漠然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转,窃窃私语嗡嗡响起。

“哪儿捡的小叫花子?”

“啧,瞧那身脏的……”

“大抵是班主心善,才收下了她,可这身子骨,能练功?”

面对众人的议论,穗儿下意识往何班主身后缩。

“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何班主一声低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众人纷纷识趣的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院子里瞬间安静不少。

“老秦!”何班主喊了一声。

一个干瘦的老者应声从堆放道具的角落走出来。

“给她弄点热水,找身干净衣裳。”何班主指了指穗儿,“以后跟着你,从龙套跑起。规矩,一点一点教。”

老秦应了声“是”,精明眼睛上下打量穗儿一番,没表情地说:“跟我来。”

穗儿被领到后院堆满杂物的小偏房。一盆温热洗脚水放在地上,旁边放着一套灰扑扑打着补丁的粗布棉衣裤。热水浸泡冻得麻木的双脚,刺骨寒意被驱散,随之而来是万针攒刺般的痒痛。穗儿咬着嘴唇忍着痛。

洗完后,穗儿换上了干净,但有些不合身的棉衣裤,老秦丢给她一个冷硬窝头叫她吃了,并交代:“以后卯时起身,跟着大伙儿练功。手脚勤快些,眼里要有活儿。戏班的饭,不养闲人。”说完,转身便离开了。

穗儿捧着粗糙窝头小口啃着,干涩碎屑刮着喉咙。

她靠冰冷墙壁上,望着窗外忙碌人影,听着远处飘来的不成调咿呀哼唱。这里陌生、嘈杂,带着无形压力。她抱紧自己,把脸埋进带着陌生皂角味的棉衣里,肩膀无声耸动。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笑声如同玉珠落盘,穿透沉闷空气撞进穗儿耳中。笑声鲜活明亮,带着理所当然的无忧无虑。

穗儿下意识抬头循声望去。

后门通往庭院的月亮门洞下,一个身影被午后阳光勾勒出耀眼轮廓。

女孩和她年纪相仿,身着红缎面夹袄,领口镶雪白凤毛,衬得小脸莹白如玉盘。乌黑头发梳成两个精致发髻,戴着一支珍珠簪花。整个人像一团温暖会发光的云霞,瞬间照亮灰扑扑的后院角落。

女孩笑着和梳头妇人说话,手指间拈着一朵小小绒花把玩。似乎察觉到了角落怯生生的目光,女孩转过了头。

清澈杏眼带着好奇,看向蜷缩杂物房门口的穗儿。

四目相对。穗儿像被明亮的光灼了一下,慌忙低头,手指无措绞紧身上灰扑扑旧棉衣。

女孩没移开目光,反而微微歪头,脸上笑意淡了些,好奇之色更浓。她迈开步子,水红裙裾轻摆,停在穗儿面前几步远。

“喂,”女孩开口,声音清脆悦耳,“你是谁?新来的?”她微微俯身打量穗儿,目光扫过那不合身的衣裳,最后落在红肿未消的眼睛上,“你哭啦?”

穗儿脸上发烫,头垂得更低。

“我叫云霓。”女孩自顾自说,语气带着些许骄傲,“何班主是我的父亲。”她见穗儿不答话,从袖袋里摸索,掏出一小包油纸裹着的点心。小心打开油纸,露出几块小巧精致撒着芝麻的酥饼。她拿起一块递到穗儿面前:“喏,蜜三刀。可甜了。吃了就不哭鼻子啦!”

甜香丝丝缕缕飘进穗儿鼻端。穗儿怔怔看着眼前精致酥饼,又抬头看云霓阳光下明媚晃眼的脸。冻得通红裂着口子的手微微颤抖伸出,小心翼翼接过蜜三刀。指尖触碰到云霓温热指尖,像被烫了一下又飞快缩回。

“谢…谢谢…”穗儿带着怯意的感谢。

云霓满意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儿。她拍拍手,蹦跳着走了,水红身影消失在月亮门洞另一边,留下一缕淡淡甜香和穗儿手中沉甸甸点心。

穗儿低头看掌心里精致的蜜三刀,金黄油亮沾着晶莹蜜糖和芝麻粒。凑到鼻尖,香甜气息更浓郁。

她伸出舌尖,极其珍惜舔了一下边缘沾着的蜜糖,纯粹浓郁甜味瞬间在舌尖蔓延开来,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路暖到冰冷胃里。突如其来的甜意,让她干涩眼睛里瞬间又蓄满泪水。

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寒冷或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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