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绒布,沉沉地覆盖着哈马斯王国无尽延伸的沼泽腹地。空气中浓密得几乎能捏出水来,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息:腐朽落叶堆积发酵后特有的、带着一丝诡异甜腻的土腥气,深水淤泥沉寂千年的阴冷霉味,还有无处不在、粘稠得如同实质的浓重水汽,它们纠缠、凝结,附着在皮肤上,带来挥之不去的湿冷。

车轮碾过由巨大板状树根盘结、扭曲加固的泥泞道路,发出沉重、粘滞、如同巨兽在泥潭中挣扎般的“噗嗤”和“”咕噜”声。而这令人疲惫的交响乐终于平息,马车带着一身泥泞与旅途的风尘,停在了此行的目的地——伊察姆纳。

此地不仅仅是哈马斯精灵王国的重要发源地之一,更是这个东陆精灵文明的心脏与灵魂枢纽。而它的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重量——“伊察姆纳”,在东陆神话中是一位至高无上的创世神祇,文字的赋予者、星轨的观测者、艺术的庇护者、病痛的祛除者。

经历了数日颠簸于这片艰险沼泽之路的苏木略显疲惫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目光投向不远处隐于黑暗帷幕下的伊察姆纳。不同于他们沿途经过的任何一座哈马斯城镇,伊察姆纳并非扎根于泥沼之上,而是位于遮天蔽日的巨大雨林树冠之间。

仰望而去,无数巨大的拱桥并非石木之作,而是由千万年缠绕、共生、活生生的粗壮藤蔓与巨木枝干自然生长、巧妙编织而成,它们如盘虬卧龙般连接着依托于数人方能合抱的参天巨树主干而建的建筑群。那些建筑本身亦是生命体的一部分,树皮被精心雕琢成优雅的曲线,巨大的叶片巧妙地构成了屋顶和阳台,与森林浑然一体。

此时,灯笼散发着柔和的暖黄光晕,发光苔藓在枝干上涂抹出幽幽的碧绿光带,还有成群结队的、萤火虫大小的发光飞虫在枝叶间轻盈飞舞,它们散发的星星点点、或蓝或绿的冷冽光芒,在夜风中明灭闪烁。这些光穿透层层叠叠、如同巨大穹顶的墨绿枝叶缝隙,勾勒出这座树冠之城朦胧、神秘、如梦似幻的轮廓。

选择这样的生存方式,或许正是沼泽深处精灵们对脚下这片一望无际的湿地最精妙的回应与征服。

马车停在一处相对平整的木质平台边缘,靠近一间挂着褪色风铃草招牌的树屋旅馆。这是苏木在向路人匆匆打听后得到的指引。长途跋涉的颠簸终于平息,车轮卷起的混合着腐殖质气息的尘土微粒,此刻仍顽固地悬浮在清冽潮湿的空气中,缓缓坠落。

苏木揉揉酸胀的眉心,深吸了一口饱含森林气息的湿冷空气,撩开马车后厢那厚重的、浸染着驱蚊草汁气味的防蚊门帘。果不其然,和他预料的一样。

车厢内,苏文萱又一次毫无形象地摊在一堆柔软的织物上。那是苏木几天前在伊希姆维尔时特意购置的上等棉麻织物,此刻厚厚地铺垫在车板上,防止夜间的寒湿之气侵袭熟睡中的少女。她侧卧着,脸颊蹭着自己蓬松柔软的狐狸尾巴,嘴唇微张,呼吸均匀绵长,几缕发丝黏在额角和脸颊,显然睡得极沉。即使在睡梦中,她头顶那对毛茸茸的狐耳,也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看着自家小姐这副模样,苏木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早已刻入骨髓的熟悉无奈。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然而,那抿紧的嘴角线条却在悄然间柔和下来,甚至微微向上牵起一个弧度,泄露出一丝深藏不露的纵容。

“小姐,我们到了。”苏木放低声音,但回应他的只有苏文萱无意识地蹭了蹭尾巴,狐耳敏感地抖动了几下,身体却纹丝不动。

苏木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了然的狡黠光芒。他无声地笑了笑,俯下身,温热的气息故意贴近苏文萱那对狐耳,刻意压低了嗓音,用一种近乎诱骗哄劝的温柔腔调道:“吃晚饭了,小姐。”

“嗯?”一瞬间苏文萱的耳朵瞬间警觉地竖得笔直,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眼睛都没完全睁开,人已经一骨碌坐了起来,带着刚睡醒的懵懂和本能的雀跃,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晚饭?在哪?” 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尾巴在身后小幅度地扫动着。

看着苏文萱瞬间恢复神采的脸庞和那双因期待而亮晶晶的眼眸,苏木眼底的笑意加深,却又故意板起脸:“小姐,我们到伊察姆纳了。”

随后他侧过身,撩开厚重的门帘一角,指了指车帘外树冠平台上那片幽谧深邃、只有零星灯火点缀的景象,然后略带着一丝“摊牌”的无奈,解释道:“至于晚饭……您看看这夜色……”说着他将门帘再拉开一些,让外面深沉的黑和远处稀疏的灯火更清晰地映入眼帘。

“时辰已过,实在太晚了,大部分的店铺和食肆怕是早已阖门闭户,歇息了……”

“今晚……”他顿了顿,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带着明显的歉意与温和的安抚。

“恐怕只能委屈小姐了,我们大概只能在旅馆,简单对付一下。”

“啊……” 仿佛能听到一声清脆的破裂音,希望的泡泡噗地一下破灭了。苏文萱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连带着那张小脸也瞬间垮了下来。整个身体里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失去了支撑的力道,像被抽掉了骨头似的“噗通”一声又软软地倒回了温暖的毯子上,连带着那条大尾巴也彻底丧气地耷拉下来,毛发甚至都失去了些许光泽。

“行……吧……” 苏文萱拖长了调子,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连象征性反驳的力气都省了,直接像个被戳了一针、泄了气的巨大绒球,声音瓮声瓮气、闷闷地从厚厚的绒毛里传出来,每个字都浸泡着浓厚的失望和长途跋涉后被残酷现实击垮的极度疲惫。美食幻梦的破灭,分明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苏文萱把脸深深埋进柔软的毯子中,只露出发顶和那两只此刻完全丧失了活力、无精打采、偶尔才象征性微微抖动一下以示“我还活着”的狐耳。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也如同沉重的拖把,颓丧地拖在一旁,唯有在表达极度的不甘时, 偶尔才极其敷衍地、象征性地甩动一下。饥饿、疲惫、以及对想象中伊察姆纳美食的渴望一齐涌上心头,旅途的疲惫和对美食期待的落空,让她只想就此生根发芽,连旅馆都懒得挪步了。

苏木看着她这副自暴自弃、全然“生无可恋”的样子,心头微软,一丝混杂着心疼与好笑的情绪掠过。

“我尽量想想办法,小姐。” 苏木的声音放得更低、更柔缓了些,像是在安抚一只闹别扭的小动物。随后他便不再耽搁,利落地跳下马车,准备去旅馆安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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