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热风拂面。
这里是小镇的边缘，街道上往来的行人并不算多。
天蓝色的自行车就在这里停下。
小镇上唯一的一座高中在二人的右手边，左边马路的斜对面则是镇上唯一一家游泳馆，到了大多数学生都放暑假的时候，那里就会变得格外热闹。
分月镇高中比一般的学校要特别的地方就在于它的地势更高——入口处是一块平坦的空地，但教学楼和操场都要走斜坡上去。
从外面根本看不到操场，顶多是在仰起头的时候能看到操场边缘的铁栅栏而已。
但桑葚很喜欢这样仰着头往上看。
这会儿学校里还在上课，操场上能听到体育老师的哨声和学生们嬉闹的声音。
而桑葚的视线里，却只有刺向天空的铁栅栏和那徜徉着柔软云彩的蔚蓝色天空。
读了快有两年的高中，竟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熟悉，甚至有些陌生。
明明辍学打工才没多少时间，但关于高中的记忆却已经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人生。
“呼……”桑葚轻轻叹了口气，“当时我就是在这里和那个人打架，我已经忍了他很久了，那天他当着我的面踢我的大腿，还骂我是没有父母的野种……我就忍不住和他打了一架，从那边打到这边，我把他摁在铁栏杆上用力打，用拳头使劲打他的头，打到血都从他头上流出来——他根本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能打，我却怕了他那么久……哈。”
“所以校长就让你停学。”
“是啊，但是我觉得不是我的错，停学两个字简直就是侮辱，所以我说，我直接不读了，什么停学，我他妈直接退学。”桑葚傻笑了起来，“那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感觉真畅快啊，就算我……后悔当时打人的冲动，也不后悔在校长室里喊出的那句话。”
“……嗯。”银杏轻轻点了点头，将手里拎着一直没动的袋子递到了桑葚脸边。
“啊……怎么了？不吃吗？虽然半个有点没吃饱，但是这个本来就是尝尝味道的嘛，还是你吃吧，现在刚好不那么烫了，再过一会儿就不好吃了。”
“尝不出味道。”
“多尝尝味道，说不定哪天味觉就恢复了呢？那个是什么来着……哦对，用进废退啊！”
银杏沉默了两秒，将小手收了回来，轻轻掀开袋子，对着那个仍旧温热的鸡蛋汉堡轻轻咬了一口。
“……闻到了甜味。”
“是甜面酱的味道吧！”
“吃起来没味道。”
“但是能闻到甜味的话，多少也会好吃些吧？”桑葚笑着仰起头，“可惜路上没遇到卖酸梅汤的小摊啊，看来口渴的话就只能待会儿去店里买饮料喝了……呃，那什么，难得到镇上来，就稍微……不要那么节约了吧？”
“……开心就好。”
“是啊，这句话每个人都会说，每个人都在为了开心奔波和努力，但却总是变得越来越不开心啊……”桑葚轻声感慨了一句，“自从开始上班之后，我就觉得自己开心的时候越来越少了，等到你那个年纪，恐怕有开心的事也笑不出来了吧？”
“……又不是面瘫。”
“咦，还会笑的吗？那你现在怎么不笑一笑？嘿嘿……”
“……白痴。”银杏将小脸撇向别处，“这次再遇到他，你还会动手吗。”
“会，但是这次我会早点动手，开学就和他打一架，把他打服气了再说！”
银杏呆呆地转过头，眨了眨眼睛：“……即使没惹你？”
“对啊，他未来反正都会找我麻烦的，不如我先找他麻烦嘛，就像你一样，碰到那个女人的话，不管她有没有做错什么，都把她先杀了对吧？”
“当然。”
“果然是同一个人啊，再怎么变，做事风格都是一样的。”桑葚有些欣慰地笑道，“人都说，越长大变化就越大，慢慢的，就会不认识自己了，但是……还好，即使是几十年过去，你也还是那个‘荆红叶’。”
银杏背过身去，任由浅绿色的发丝在风中自由飞舞。
就像是有某种默契一样，桑葚保持了沉默，并没有打断她的思绪。
就在蝉鸣声忽然聒噪起来的时候，她也忽然转过身来，微微扬起嘴角，轻轻一笑：“世界上确实不会有人能理解我，但，如果是另一个自己……那就未必。”
桑葚没回答，因为眼前少女那如初夏微风般带着淡淡温热的微笑看呆了他。
就像是夏天山边盛开的一朵小花，乍一看毫不起眼，但当你注视着它时，就会被它的坚韧和美丽所打动。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眼眶开始泛红。
他抬起头，努力想忍住泪水，但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流淌而出。
“谢谢……”他哽咽着，用力吞了口唾沫，又用力眨了眨眼睛，“谢谢……”
“……干嘛。”
“谢谢你，银杏，谢谢，其实……我，今天我……很担心没法带你出来。”泪水糊住了他的双眼，让他看不清那片蔚蓝的天空，“我怕，我很怕……你会因为我强迫你做什么，强迫你……出来，而、而……讨厌我……然后……更封闭自己的内心，就这样……就这样堕入到永远的黑暗里……再也、再也……再也不醒来……”
“……小孩子吗，说哭就哭。”她将小脸撇向别处。
“所以，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出来散心，谢谢你没有讨厌我，谢谢你在车上的时候愿意让我喂你吃些早餐，谢谢你在买自行车的时候帮我还价，谢谢、谢谢你愿意不嫌烦的跟着我、跟着我在又窄又难骑的小巷里穿行……谢谢你能陪我一起吃一次鸡蛋汉堡……我好喜欢吃那个，因为我最伤心最难过的时候，吃了它，就会开心，哪怕是退学的时候，吃了它，我也有力气再出发开始新的生活……我的开心真的好简单，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未来的你，还会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而开心，所以……谢谢你愿意吃它，谢谢……”
桑葚一口气说完这一长段话时，已经泪流满面。
银杏踮起脚，用手指轻轻地擦了擦他的脸庞。
“……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一点也不像个男人。”
桑葚却反抓住了她的小手，让她的手掌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谁说男人就不可以哭了？明明生活的压力一样多，明明都是普通人，明明都会怕这怕那，明明也会受伤，为什么不可以哭……！”桑葚低下头，用沾满泪水的双眼看向银杏，“而且我想哭，我有过无数次想哭的时候，但是以前的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都没有人，没有人可以温柔的看着我哭……”
“男人流泪，只会被瞧不起……”
“但是你不会，对不对？你一定不会，因为……你肯定有比我更多的，更多的想要……想要哭的时候，因为，越是长大、就越是，越是不可以表现出脆弱，特别是、男人……有时候我想，或许其实……其实银杏你变成女孩子，是上天对你的眷顾，是一种……是一种温柔，祂想让你不要再活得那么累，做一个女孩子，受伤了会有人安慰，表现出脆弱了，只会被人心疼，而不会看不起……特别、特别是，特别是这样漂亮的女孩子……”
“……不是对我的……惩罚吗。”银杏用力睁着眼睛，双眸涣散地看向头顶的天空。
云彩近得仿佛触手可及，它们看起来厚实而又柔软，就像是有弹性的棉花一样。
“当然不是！”桑葚用力抱紧了银杏，“绝对不是惩罚，这一定是对你用善意对待整个世界却在最后遭受背叛的补偿！一定是！”
“……”
“还有……还有就是……说不定、说不定是来拯救我的未来……告诉我这些事，让我可以、可以不再走那样的路，不是吗？你的回来一定是有意义的，再活一次，绝对不是什么错误……就算走错了路，那也是上辈子的人生了，这辈子重来一次，一定不会再走错了！”
“错误的路有很多条，但正确的路却只有一条。”
“不，我相信接下来的路一定是对的！”
“……”
“抱歉……又自顾自的说了一大堆，也没有考虑你的想法，谢谢……谢谢你愿意听。”
银杏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垂下的双臂，用左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又用右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
“谢谢你哦……银杏，来自未来的我，其实我能感觉到的，能感觉到的……”桑葚破涕而笑，“你的温柔，你那颗温柔的心没有熄灭，它就在那里，在那里……跳动着呢。”
“但是，我们的未来，不一定会成功，可别抱太大期待哦。”
“没关系！成功是由人来定义的，只要我觉得成功那就是成功！未来的日子过得开心，也是成功啊！”
“不成功又怎么开心呢。”
“是吗？不成功就不可以开心吗？”桑葚将银杏又抱紧了一些，让她的小脸紧贴在自己的胸口，将自己那‘怦怦’用力跳动着的心声传达给对方，“那么，银杏，吃了鸡蛋汉堡之后，开心吗？”
“……好吃。”
“所以是开心的咯？”
“不开心。”
“喂喂，不要开玩笑啊！我好认真的啊！所以，果然是开心的对吧？果然，就算是过去很多很多年，你依然会因为这样的小事而开心对吧？其实，说不定，一切都没变啊！”
“……荆红叶，你开心吗？”银杏闭上双眼，微微扬起嘴角，像是在询问着桑葚，又像是在问询着自己的内心。
那么——
你开心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