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桑葚和银杏站在屋檐的阴影里,看着老板不急不缓地为桑葚要买的车更换链条和刹车片。
机油那特有的刺鼻气味跟着在温热的空气中弥漫。
店外斜坡毫无遮拦地暴露在骄阳之下,明晃晃的甚至有些刺眼。
从上往下望去,能看到许多正在费劲推车的人。
这个坡度,不管是自行车还是三轮车都很难上来,也就只有些年轻人非要和自己较劲,红着脸梗着脖子,硬是踩着踏板‘哼哧哼哧’地往上骑。
相比上坡,下坡就要轻松多了。
桑葚看见一个骑人力三轮的大爷,就带着客人悠闲地往下滑去,任由风吹干自己脸上的汗水,他连踏板都不用踩,偶尔甚至还得压着点刹车。
“小镇上的人力三轮啊……我在S市的时候已经遇不到了。”他有些怀念的轻声感慨,“绿色的篷布,上面还印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广告……这些东西,在未来的小镇还保留着吗?”
“……”银杏的目光落在一辆贴着男科医院广告的人力三轮车上,怔怔的有些出神,似乎没有听到桑葚说的话。
“好了,小伙子!车都给你弄好了,链条还上了机油,刹车很紧的,用的时候别太大力,不然车头容易前倾。”
“啊,好了?谢谢啊!”桑葚赶忙扭过头来,将一张印着工农知识分子头像的黄绿色纸钞递了过去,修车师傅在黑漆漆的水里洗了洗自己那满是油污的手后,才接过纸币对着阳光看了两眼。
“对了,锁的钥匙不要忘记拿了,一共有三把。”修车师傅将纸钞塞进口袋里后,就把一串黄铜钥匙递了过来。
“哦哦,好的,谢谢啊。”
“行,那你骑去吧。”修车师傅显然还有很多事要忙,并没有站着继续和桑葚寒暄,而是低下头又开始忙碌起来。
桑葚有些激动地拍了拍这辆蓝色的自行车,前面的横杠摸起来十分结实,说不定驮个五十斤装的大米都不成问题。
“这下出门就方便多了……银杏,你……啊,已经坐上来了吗。”
“……好烫。”她皱起了小脸。
“啊,那先下来吧,我们到车站的厕所那里用凉水冲一下后座,应该就不会那么烫了。”
“算了……”
“那我出发了?我们走下坡怎么样?肯定特凉快!”
“等下。”跨坐在后座上的银杏又下了车,盯着桑葚看了几秒后,改为侧坐在了车上。
她好像第一次尝试这么坐车,有些新奇地四下张望,甚至试着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子——结果下一秒,身子就失去平衡地向后仰去,让她几乎本能地抓住了桑葚的衣摆,才总算重新稳住了身形。
“呃……这么坐没问题吗?”
“……嗯。”
“别掉下去了啊。”
“……不会。”
“刚才就……”
“……我抓住了。”
“好吧好吧,那就抓紧我啊。”桑葚这样说着,感觉抓着衣摆的小手似乎又用力了一些。
自行车就这样晃晃悠悠地起步了,像是随时都会在这个斜坡上摔倒一样——于是抓着桑葚衣摆的手就又捏得更紧了一些。
不过随着他逐渐掌握这辆车的重心,车子也就变得平稳起来。
他一点点的松开刹车,车子也跟着一点点的加速。
平时光靠踩的,可没有那么快。
“呼哦!”他兴奋地大喊起来,眯着眼睛享受着迎面而来的风。
风吹乱了银杏浅绿色的长发,几缕发丝轻拂过她的脸颊,沉郁的心绪似乎也在这样自由的风中被吹散了些许,有了片刻的轻盈。
“哈哈,太爽了,我喜欢下坡!”
“……风很舒服。”银杏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盖过,但还是被他听到了。
“是吧,我就说出来走走会心情好点的吧!”桑葚兴奋地回过头,脸上还残留着些许意犹未尽,“可惜这个坡道不够长,这就到底了啊。”
“上去的时候……就会觉得长了。”
“是啊,上去的时候就完全反过来了,哈,你说,有人把人生比作上坡和下坡,生活变差了,就是开始走下坡路了,可是,下坡不也挺好,很快活啊!如果无可避免的只能下坡的话,或许享受下坡的风也不错,你说是吧!”
“下坡之后还有下坡。”
“哈哈!那岂不是更好?说明啊——有享受不完的风咯!”
银杏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桑葚就忽然用力踩下踏板,重新加快了速度。
她因为惯性轻轻撞在了他的后背上,在那一瞬间,她似乎借着年轻自己的眼睛重新看到了这个世界流动的色彩:
其实——
生活没那么复杂。
不是吗?
……
(二)
二零零五年,千禧年刚过去一半。
时代的车轮从城市来到了乡下,带着更多人滚滚向前。
坑洼不平的乡镇小路上,时不时能看到那种产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旧面包车在路上飞驰。
车壳几乎没几处完好的地方,但开车的青年却总能把这车开得又快又灵活。
有的车身上还贴着‘城镇快送’的字样,银杏知道,那是未来快递的雏形。
说起来,三通一达的发源地便是桐县,而在零五年的时候,她却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些未来会和她生活牢牢绑定在一起的时代浪潮。
浪潮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它会是什么。
只有时间能证明一切。
毕竟再宏大的伟业,一开始时也是朴素而微小的。
自行车微微晃动,意味着桑葚正在减速准备转弯。
他没有沿着大路走,而是将车头一拐,钻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
或许是觉得大路太绕,想走小路,又或许单纯只是想找寻一些熟悉的风景。
越往里去,屋子就越老旧,不像临街的那般光鲜。
他们这会儿进去,正遇到有几栋房子在被重新粉刷,有的被改成了麻将室,有的则被改成了理发室,还有的则被改成了青年旅社——墙壁上「住宿10元」的油漆这会儿都还没干透。
镇中村的杂货店前,一个年轻的姑娘正趴在玻璃柜台上,紧抓住话筒向家里报着平安,声音里带着初离家乡的兴奋与忐忑:“阿么(奶奶),我格毛到镇浪哉(我现在到镇上了),门朝到城头寻爹娘去(明天去城里找爸妈),葛毛寻个生活上班(到时候就找个工作上班),嗯,我晓得、我晓得,嗯,嗯……”
终于,桑葚在一个土坯房改的门面前停下了车。
这是一家小店,店里停着一辆蓝色的小三轮,老板是个中年男人,这会儿正在忙着切菜备料。
“老板!”桑葚兴奋地打了声招呼,“我就说外面怎么没看到你的鸡蛋汉堡卖,原来还没出去啊?”
“早上刚卖了一轮,现在回来备料,下午再出去。”高高瘦瘦的男人抬起头,虽然不认识桑葚,但脸上还是挂起了生意人特有的亲切笑容,“噢哟,怎么嘴馋得追到家里来了?”
“没有没有,我就是过来看看——呃,现在应该没有的吃吧?”
“有的吃,你要吃?我现做给你。”
“一块钱一份?”
“对,要不要?”
“可以给我切成两份吗?一半一半这样的。”
“行啊,没问题,要不要辣?”
“不用了吧。”
老板得到桑葚的答复后,用围裙擦了擦手,飞快地站到了三轮小吃车旁:“你运气好,炉子还没乌(熄)透,锅子热得快!”
“嘿嘿……”桑葚舔了舔嘴唇,大脑才刚回忆起鸡蛋汉堡的味道,舌头就自己分泌起了唾液。
一块钱一份的鸡蛋汉堡,对于学生来说其实已不算便宜了。
更何况这是在乡下,偶尔吃一个,便是难得的奢侈。
当然,它的量也对得起这一块钱——里面有一整个鸡蛋和很多肉末,不仅直接吃味道好,拿来当配菜也不错,一个鸡蛋汉堡下两碗米饭那可是轻轻松松。
老板的手艺很好,速度也很快,没一会儿,一个鸡蛋汉堡就从带格子的特制锅里夹了出来。
“甜面酱要不要?”他问。
“要一点吧。”
“这两边都要?”
“对……都要吧。”
“行。”老板把刚才切成两半的鸡蛋汉堡涂上甜面酱,然后用小小的塑料袋装着,递到了桑葚面前。
“呼呼,好烫!”
“先拎着,稍微凉会儿再吃。”老板开起了玩笑,“心急吃不了热汉堡,哈哈!”
“谢谢啊。”
“不客气!还想吃了就来买!”
“好,一定!”桑葚用力点了点头,转身朝坐在车上的银杏晃了晃装在袋子里的鸡蛋汉堡,“嘿嘿,买到了!以前我们最喜欢吃的小吃了!”
“……真便宜。”
“便宜?”桑葚有些意外,掀开属于自己那份的塑料袋,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顿时被烫得直哈气,“哈呼、哈——好吃!这个甜面酱才是精髓啊!——你不吃吗?”
“……太烫。”
“哦,也是,那就等会儿吃吧,正好我想去学校看看,路上说不定有人卖酸梅汤,我们到时候就买个一杯解渴,那可比什么可乐雪碧都好喝多了!”
银杏对于桑葚接下来的安排并没有异议,只是轻轻抓着塑料袋的提手,默默将目光挪向旁边那家吵吵闹闹的杂货店。
杂货店门前的空地上摆着个台球桌,这会儿一群年轻人正在吵吵嚷嚷的聚在那儿,有人进球了就欢呼,有人打歪了就大笑。
他们的快乐看起来很简单,哪怕不上手玩,只是在一旁看着,似乎也是开心的。
桑葚囫囵地解决掉了自己那半个‘汉堡’,心满意足地咂了咂嘴,然后跨上自行车,载着银杏再出发。
车轮碾过坑洼的路面,带着他们穿行在小镇的大街小巷。
道路两旁,店铺喇叭里循环播放的广告声、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与头顶明艳的阳光一起,交织出了独属于千禧年代的斑斓色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