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好麻烦。”
发出的声音略显稚嫩,有多久没听见过自己这样的嗓音了。
说起来,我和她认识也有十天了,跟她在一起的日子是很快乐的。
但冬假就要结束了,小孩间的过家子也应该落幕。
更不用说,经历了一些难忘的事,这本不是我该有的生活。她那样交生惜养的大小姐,无论遇到什么,都不会感到悲伤。经历了保姆被杀那样的事,她仍然毫不关心。
我只是过客。
今天是我在这个宅子呆的最后一天。陪她堆完雪人,一切都该步入正轨。
“久等啦。”
女孩一身洋装走过来,虽说回暖,但温度还是仅有个位数,冻得她体格小小地在发抖。
“笨蛋......你又跑出来。"我不自觉想喊出她的名字,却因为那空白的脸忘得一并不剩,"莲姨呢?她看见你这样跑出来应该会教训你一顿吧。啊......我忘了,她在我房间。"
尽管我已经表示自己动手了,她依旧不肯听我的,以要完成玄茧先生指派的吩咐为由,让我提前出来和大小姐玩。
只是她临走前那句“你真的想走吗?”让我有些困惑。明明她这几天对我总是冷着脸,我还以为她巴不得我赶紧离开。
“那么厚的和服,快把我压扁了,我才不要穿。”她撇撇嘴,说完打了个喷嚏。
“你看。听话点,等会再出来玩也不迟。”
房檐的冰柱掉落,碎裂在地上,声音格外清脆。
她摇摇头,说道:“不要,你快上学了。”
“……你听谁说的?等一下,哪个学校?高中?”
奇怪,我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想。
“听爸爸在书房和老奶奶说的。”
“你是说祖母……她已经来过了?”
她没有作声,低着头,蹲到我身旁,用手拢起雪。
“哎呀,记得戴手套。”她仍然一言不发,只是徒手推着雪,我叹了口气,“算了,这个给你。”
我把树下的玩具铲子丢给她——明明都这么大了,还拿着这么迷你的东西,实在有点幼稚。
除了和她在一起,我平常都是用铁锹的。没办法,她体质太弱,连端碗味增汤都喊重。
“想好了吗?今天就堆雪人了?”
她搓搓通红的手掌,接过铲子,没有说话。
“最近回暖了,这个时候堆雪人,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化了哦?”
她动作一顿,却仍不作声,只是继续胡乱扬起雪花,四下飞洒。
“说句话啊……你今天看上去有些奇怪,难道是昨天被吓到,情绪延后了?”她一直埋着头,“不对,你昨天也哭了好久。”
无论我怎么说,她都像听不见似的,只顾着把雪一铲一铲地扬向空中,没有章法,四下飞散。
雪地上洇出几颗深深的水痕。
“好了……别生气了,我暑假还会回来。”
为什么我会觉得她是在生气?
她用袖口胡乱抹着眼角,却依旧一声不吭。我其实最讨厌这种沉默。院子侧面喷泉的流水声、潮湿的空气,全像是染上了她的情绪——这里刚死过人,尸体被破坏得不成样子,肋骨反折,叫人喘不过气。
既然如此,就按昨晚睡前约好的。
我接过她手里的铲子,把那些被她铲得一团乱的雪聚拢在一起。手快要冻僵了,好不容易堆出两个大小不一的雪球,草草披上玄茧先生的旧衣服,又从厨房偷来胡萝卜插在“头”上。
“这样就好了。”我转过头,少女没说话,却能看得出来,她正默默注视着我,“所以,要给它起个名字吗?”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竹签,签上空无一字,顶部穿孔,用来系绳挂愿的那种。
只是镇上的宗教势微,寺庙荒废,这种签早就没人用了。
“你从哪儿弄来的?”
“见到小夏的时候。”
“哈哈……那可真是和我有缘的签。”
十天前,我和朋友们上山打猎,不慎跌落山谷,差点冻死。一睁眼,却看到一双像水晶一样明亮的眼睛,她蹲在我身边看着我。
祖母总说山里有妖怪,会吃掉孩子。我当时还真以为她就是那种妖怪。
“你要把这个挂在雪人的鼻子上?”
她点点头,把签子放进我手里,又从垫子底下拿出一支圆珠笔。
我接过笔,坐在垫子上,“唔……写什么好呢?”
“名字,小夏的。”
“诶……和我一个名字的雪人吗?感觉身份被替代了。”
墨水在低温下有些粘稠,书写起来有些勉强。
“去那边上学就别回来了,这个破地方不适合你,你看你,呆在这都和娃娃说上话了。”
“那你呢?”
“我当然要留在这了,我家祖宅还在这边呢,答案显而易见吧。”
刻下“浅井夏树”四个字以后,把牌子挂在雪人的鼻子上。
“用不了多久,你就要超过我咯。”
我听玄茧先生说,她过几天也要去市里上学。这很正常,她是知名药企的千金,理所当然会接受更好的教育。
但即便如此,我仍有些不舍。
“对了,放假的时候——”
话没来得及说完,喉咙忽然被什么死死压住。一瞬间,整个人被扑倒在地,背部狠狠撞上尚未结实的雪人,冰冷的雪裹挟着旧衣裳把我吞没进去。
少女的指甲陷入皮肤,划出几道血痕。
我抓住她纤细的手臂,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几滴泪掉在我的眼角。
她在哭吗?
那滴泪落在我睫毛上,随即,世界翻转。
黑暗从雪的缝隙中钻进来,我仿佛又躺回那堆温热而僵硬的尸体上。铁锈味从鼻腔一路涌进脑中,压得我动弹不得。
空气变得稀薄,我被埋进一片如血般浓稠的雪中,一切都在沉没。
昭和2月4日——
一早醒来,浑身酸痛,分不清是逃命的代价,还是工作的劳累。
“……做噩梦了。”
梦中的那个女孩,到底是谁?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是亚美吗?”
“啊,你醒了。”
我睁开眼,亚美正坐在床边,她的脸模模糊糊,有那么一瞬,我差点把她认成梦里的少女。
“你、你怎么在这儿!算了,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果然不能把钥匙给别人。幸好我没裸睡,不然真要被吓死了——不只是亚美,连本间、铃木、松岗,哪个进来都足够让我心脏骤停。
“小夏昨天伤得那么重,我来看看你。”
“别叫我小夏了吧……而且最重的不是我,是月宫。”
“诶?我不是一直都这么叫你吗?”
完全无视了可怜的月宫啊……
“说的也是,但我之前都说过了吧,我想重新认识你,作为长大的我们。”
我拿出校服,示意她先出去,换好后,茶几上放着她带来的早餐。
对她来说不过是寻常早餐,但我吃得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再过十天就是二月十四了。”
“小学算术吗?”
我把早餐收进冰箱,拿出昨晚剩下的惠方卷,搭配亚美带来的热牛奶。
“等一下,小夏,这不要紧吗?看上去都发黏了。”
“因为是我做出来的失败品。”
她隔着袋子戳了一下里面的米团
“别玩了,我还要吃呢。”
我看了眼时间,今天还算充裕,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的进食,有种吃西餐的错觉。
“2月14日是情人节呢。”
“噗——!”牛奶喷的到处都是,亚美躲得远远的,虽然没说话,但从她微皱的眉头,微长的嘴巴,能看出她的嫌弃。
我拿起纸巾擦掉。
“现在说这个太早了吧,还有十天呢。”
况且我们也不是情人啊……
“父亲资助了一家巧克力公司,他们要推出新品。老板看上我了,让我当代言人。我想,既然你回来了,正好带大家去市里玩两天
“大家?你是指松岗他们吗?”
“嗯,还有那几个女生。”
“我过后再问吧……对了,你什么时候和松岗这么熟了?我在他家看到了你们的合影。”
“你吃醋了吗?”
“怎么可能……”
我咬了一大口惠方卷,堵住嘴。
“那是学校春游时照的。”
“原来还有春游啊。”
“嗯,是那件事发生前的事。我正好和松岗走在一起,被加藤同学拍下了。”
……
是那个名字,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抱歉,说错话了。”
“没关系,刚好我今天也要去看看加藤先生。”
吃完早餐后我们离开家门,月宫家的窗仍是黑的,应该还没醒,便没去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