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国怀乡,玉漏迟自寿。说是对的自然不错,说是不对的,那还怀疑什么,不自然,不及寿。

魏昭王向田诎问道:“我做太子的时候。听说先生有这样的议论,说‘做圣人容易’,有这回事吗?”田诎回答说:“圣人是我所要学着去做到的。”昭王问:“这么说先生是圣人吗?”田诎说:“没有作出功绩之前就能知道他是圣人,这是尧对舜的认识;等到有了功绩之后才能知道他是圣人,这是一般人对舜的认识。现在我还没有什么功绩,而王就问我‘你是圣人吗?’敢问大王你也是尧一样的圣人吗?”

圣人是可能通过学习做到的,所以田诎说做圣人容易。如果圣人卓绝得与一般人大不一样,是禀受天性自然生成的,那怎么能学呢?学习做圣人又怎么能成功呢?田诎说的“做圣人容易”,未必能够成功;田诎说的“做圣人容易”,也未必是对的。他所说的“圣人是我所要学着做到的”,这大概倒是符合实际的。

圣人不容易识别,贤人比起圣人来要容易识别些。一般人对贤人尚且不能识别,怎么能识别圣人呢?一般人虽然说能识别贤人,但这话肯定是假的。用什么来识别贤人呢?怎样才能识别贤人呢?

把做官居高位而自身享受富贵的人称为贤人吗?富贵却是由天命所决定的。有富贵命的人,不等于是贤人;有贫贱命的人,不等于是不贤的人。如果一定要以命是否富贵来检验贤还是不贤,那么这等于说决定能不能当官的因素是个人的才能而不是命了。

玉漏迟(自寿)

青衫华发,对风霜、倚遍危楼孤啸。恶浪平波,看尽世间多少。忘却金闺故步,都付与、野花啼鸟。只自笑。悠悠心事,无人知道。

扰扰世路红尘,看销尽英雄,青山亦老。宇宙无穷,事业到头谁了。高楼一声书角,把千古、梦中吹觉。天欲晓。起看蕊梅春小。

这首《玉漏迟·自寿》以“自寿”为题,实则是一篇“自祭”“自忏”“自醒”的三重奏。词人把生日写成一场灵魂的深夜独审:灯火自照,肝胆自剖,把四十载的功名尘土、爱恨波澜,一股脑儿倒进铜壶玉漏,听它点点滴滴,流到空明。上片起拍“青衫华发”四字,先以衣衫之“青”衬鬓发之“华”,一冷一热,形成视觉上的突兀撞击;“青衫”又暗用江州司马典故,暗示词人本是天涯沦落之人,而“华发”则点出“老”字,把“自寿”的欢愉一笔扫空。

紧接“对风霜、倚遍危楼孤啸”两句,空间陡然拔高:风霜扑面,危楼无依,一个“倚遍”写出词人把栏杆拍遍、百无一用的焦躁;一个“孤啸”又使焦躁升华为与天地相往来的长啸,既悲且豪,开阖极大。第三句“恶浪平波,看尽世间多少”笔势一收,把刚才的长啸收束为一双冷眼:惊涛骇浪与镜湖微澜俱在眼底,暗示词人已历尽人生极端情境,故能“看尽”。

于是顺势逼出“忘却金闺故步,都付与、野花啼鸟”的决绝:金闺,乃金马门、玉堂署之借指,是旧日功名;“故步”即邯郸学步之“步”,典出《庄子》,表明词人主动割弃名缰利锁,将昔日荣耀投向荒烟蔓草,任野花自开、啼鸟自鸣。结拍三句“只自笑。悠悠心事,无人知道”,一“笑”一“叹”,把悲愤、旷达、寂寞、清醒诸味一齐咽下,又吐出“无人知道”四字,留下巨大的空白,让读者去体味那欲说还休的心事。

下片掉转笔锋,把镜头由“我”推至“世”,由“夜”推到“史”。“扰扰世路红尘”一句,写尘世漫漫,众生扰扰;“看销尽英雄”一句,则拈出“英雄”二字,写出千古悲剧:不管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终被红尘磨尽。紧接一句“青山亦老”,更是石破天惊:山本不老,而词人偏说它“老”,乃化用“青山不老,绿水长存”旧语而颠覆之,以山之老反衬人之渺、史之幻,笔法冷峻。

再翻一层,“宇宙无穷,事业到头谁了”,把历史悲剧上升为宇宙悲剧:在无穷时空面前,任何功业终将“了”无可了,彻底撕破“不朽”的神话。至此词情跌至冰点,仿佛一切都将沉入万古长夜。然而词人忽然以“高楼一声书角”振起:所谓“书角”,即军中画角之用以报更者,声裂夜空,能把“千古梦中吹觉”。一个“吹”字,有摧枯拉朽之势:千百年昏昏噩噩的英雄大梦,被这一声角吹得灰飞烟灭,词人亦借此自警自醒。

于是“天欲晓”,宇宙的黑暗尽头终现一线黎明;“起看蕊梅春小”,词人拨开灰烬,看见一树梅蕊在残寒中微绽,像一星火种、一粒胚胎,预告着新的春天。全词至此戛然而止,却把“自寿”的题旨推向更高处:寿不在于“年”的叠加,而在于“心”的复活;不在于占有,而在于放下;不在于与红尘同腐,而在于与天地同春。

若再细按全词脉络,可见词人使用“三层跌落、三层升腾”的章法。第一层跌落:从“青衫华发”到“恶浪平波”,写个人盛年已逝;第二层跌落:从“扰扰世路”到“青山亦老”,写千秋功业成灰;第三层跌落:从“宇宙无穷”到“事业谁了”,写宇宙时空无情。三层跌落后,词人突然以“书角一声”划破永恒之夜,完成第一层升腾;继以“天欲晓”完成第二层升腾;再以“蕊梅春小”完成第三层升腾,把读者从死寂带到萌生,从幻灭带到希望。

其节奏之跌宕,恰如漏声之滴:愈滴愈缓,愈缓愈深,及至静极,忽闻角声,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读者亦如闻晨钟暮鼓,寒毛卓竖。又词中“看”字三出:“看尽世间多少”“看销尽英雄”“起看蕊梅春小”,形成一条“观看”之轴:初看是旁观者,再看是审判者,终看是新生者,视角层层递进,与情感的三跌三升互为经纬。

至于用典,则如盐入水,有味无痕。除“青衫”“金闺”“邯郸故步”外,“玉漏迟”本身乃唐教坊曲名,声调多低徊掩抑,词人借此声情,恰与“自寿”之冷笔相应;“书角”暗用李贺《雁门太守行》“角声满天秋色里”,却以一声破梦,化苍凉为清爽;“蕊梅”又遥扣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却变“疏影”之幽独为“春小”之希望。全词无一字生涩,无一语陈腐,却把千年史感、万里乾坤、一寸春心,尽纳入铜壶玉漏,滴滴答答,敲人心坎。

于是合卷长思:词人究竟在“自寿”什么?寿的并非血肉之躯,而是那一点不肯随俗俯仰的“孤啸”;寿的并非百年之光阴,而是那一点在宇宙无穷中仍能“起看蕊梅”的灵明。倘若世人皆能于危楼风雪间,拍遍栏杆,长啸一声,然后转身看见梅蕊春小,则日日皆可为自寿,处处皆可为大生。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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