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部战场上自知大势已去,偏偏内部又有着被动摇统治地位的风险和隐患……实话说——至少在叶熠看来,无论是那个皇帝的选择、还是眼下的这个状况,其实都并不是特别难以理解。

毕竟……

在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总是无法逃离属于他们自己位置下的底层逻辑。

一切的自由意志,实则也总只是在基于自身立场和认知的固有状态下所做出点缀而已。

故此,很多看似不合理的事情、难以理解的状况,其实大多还是出于二者身份、地位、以及立场的不同,继而导致了双方之间的“无法共情”……

举例来说——有个中华民族众所周知的成语,叫做“揠苗助长”……说古代有个农夫灵机一动,为了让农田里的禾苗生长更快,主动将其拔高了几分,结果禾苗全部枯死的故事。

对于这个耳熟能详的典故,绝大多数人都只会觉得荒唐、觉得不可理喻……而这非常正常,因为绝大多数人都遵循着正常的逻辑方式,和认知习惯。

但与之相对的,这个典故中的主角,难道就完全没有逻辑了吗?

并非如此。

甚至是恰恰相反,在这个故事当中,他的行动逻辑其实已经表现得非常明确和简单。那就是他想要更好的生活,试图创造更高的经济效益;根本目的是要节约时间成本,故而才尝试性的采用了风险性更高的投资模式……而唯一的问题在于——成功率未免太低了一点。

他之所以表现出的这种愚蠢,短视,莫名其妙……归根结底来说,其实还是源于古代普遍缺乏教育,以及农民自身地位较低导致的认知局限性……但即便如此,他也仍然是能够逻辑自洽的。

眼下,我们必须了解的一个关键点就在于此……

——“绝大多数的让你感到不可理喻的行为,往往都并非源于‘不合逻辑’,反而恰恰是因为‘他有一套自己的逻辑’。”

“关键问题其实在于,这些人的底层逻辑从根本上就有些异于常人;另外,他们的侧重点也往往是同样的与众不同……”

这就又有些像是某些企业家的做法——从数学计算来说,他们明明可以选择长线经营获得更稳定甚至更多的持续收益,可他们却又偏偏大多重视短期回报,冒着某些风险持续不断的投机……

为什么呢?因为这就是资本的游戏规则——逐利,短期回报,继而在形成短期优势后寻求扩张和垄断。

又比如某些人明明已经家财万贯,但他却还是表现得无比吝啬、敛财无度,仿佛真能将这些金银都带进棺材里一般……

为什么呢?恐怕他们在成功之前就一直遵循着这样的行为方式,故而在成功之后,也只会认定自己一直以来的正确。

但无论如何,对于大多数普通老百姓而言,这都显然是无法理解的……

而对于那些从根本上就存在着认知不同的人而言,这却又偏偏是能够逻辑自洽,甚至是赖以生存、极其必要的。

而这,也就是人生为何总是孤独,人与人之间为何总是无法真正理解与共情的原因。

因为不同人之间,永远存在着底层逻辑上的参差。故若没有“相互尊重”这一层润滑来弥补,矛盾就永不止息。

那么综上所述……

这位皇帝的底层逻辑又是什么呢?

……答曰,“统治”。

对于那个皇帝而言,一切都比不上他的皇位,或者说统治地位。

所以,当外部威胁与内部威胁同时到来,而唯独后者更可能直接威胁到他的统治地位的时候……在“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件事上,他也当然会表现得毫不犹豫——表现得果断,坚定,并且在做出决定的瞬间就彻底摒弃多余的杂念……不去赌分毫战争胜利的可能,不去拼哪怕一丝名利双收的机会,而是用绝对稳健的方式进行止损,全力确保自己不需要因此损失更多。

于是……

在理清了这个简单的底层逻辑之后,我们显然也就不难得出一个结论——其实早在围城开始的那一刻起,很多事情就已经有了结果。

而既然“战败”已经是皇帝做出的选择,那么“继续投入资源”与“损失战败赔款”,对他而言也就早已没有了本质的区别,而只有结果的区分。也就是——“如果继续抵抗的话,他的损失更多”。

甚至……万一要是把对面逼急了,导致对方以胜利者的身份逼迫他退位的话,那就更是无法接受。

所以那个皇帝当然会进一步做出这样的决定——“消极抵抗”。

“……哪怕还有兵枪,也决不能有一次反抗;甚至是如果有民众自愿保卫国家,那也是需要出面阻止、以造反的名义镇压的。”

而至于“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投降呢”……

那则当然又是因为他需要有人为民众带来更直观的苦难,使他可以有输出仇恨、转移民众注意力的对象……换而言之,也就是防止损失更多因果、及时止损的又一种体现。

叶熠远远向下眺望着已逼近山脚处酒肆遗址的军队,心中如是想着,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又用手托住下巴……

“……”

“不过说是这么说,我还真没想到他藏得兵能有这么多……”

……

言归正传。

冬日的骄阳堪堪探出层峦的云雾,尚且化不开山间薄霜,只是单独将人们口中呼出的热气照了个雪白,使得面貌都被朦胧地遮掩在历史之中。

其实照常理来说……但凡寻常百姓家遇上披甲行军,往往总是避之不及,生怕自己不小心触了什么霉头、也生怕遇上没来由的迁怒……

对此,那在军队近前方骑鹿的领将心里非常清楚……事实上,这也的确就是他此次动作的最大底气之一。

因为——军队就是皇权力量的外显,而皇权至上的观念则早已深入人心。

所以这些只知耕种、贩卖体力的家伙……应该说,至少在他这位还算有点阅历、已经年近中旬的将领看来,是从不认为这些乌合之众能成什么气候、或者起什么反抗的心思的。

但……

偏偏这次的情况就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应该说,那个皇帝的手段是非常有效的……”

——“至少于此时时刻,人们对敌人的仇恨的确已经压倒了一切,甚至是让那位皇帝不作为的事实都显得有些黯然失色……而这也正是他的主要目的——‘将内部矛盾转移向外部矛盾’的目的。”

——“如此一来……不仅缓解了短期内的可能冲突,即使是到了未来某天,他也完全可以利用复仇的名义来驱动一些事情……其可能达到的效果,也一定是可以想象到的、无与伦比的优秀。”

——“……”

——“但也正是因此……”食指轻轻敲击着脸颊,此刻叶熠的嘴角不着痕迹地勾起一丝弧度,“眼下的这些百姓们,绝不会将保家卫国的武器交给一支投降敌人的军队。”

于是……

民众们聚集了起来。

他们中的大多数是原本就已经在这里做好了准备,早就有了与军队发生冲突的打算。但与之相对的,也同样还有基数并不算少的百姓们,却是从四面八方探出脑袋、从不知何处的角落与废墟中惊醒——恰恰是在长期的苦难后看到了从内城而来的行军,这才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接着又恍然大悟般出离愤怒起来,于是誓要讨个说法,这才源源不断地汇进聚集人群之中。

隐隐间,这攒动的人潮中似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然后随着不知何人喊得一声“保卫家园!”,陶唐人民的怒火便被彻底点燃。

他们无论男女老幼,皆是汇聚,齐心协力的堵住了道路、拦截在半空,借由人数优势将军队团团包围起来,坚决不让这些可耻的背叛者抢夺武器……

于是就连妇孺们都爬上山去,紧紧簇拥着拦阻在武器与军队之间;皇帝的军队竭力想要冲破人群,但人群却前呼后拥着,将所有用来承载武器的马车都团团围住。

一些人直接爬上大炮、或是登上装满弹药的车顶,用尽了他们已知方言与官话叱骂;一些人伸手就去拍打兵卒们身上的甲胄和胸前象征着陶唐的图腾,仿佛以此在质问着他们这些人究竟有何荣誉可言……

他们手无寸铁,如此聚集起来却又偏成了一头巨兽——在军队面前咆哮,也撕裂了那些士兵们本就迷茫了多日的内心……

于是,当那骑鹿的将军终于反应过来,连忙试着大声呵斥、叫嚷着要求士兵们举起武器时,在一片嘈杂声中,却只有他不远处的千夫长好似唇边发出了一声嗤笑——继而随手解开了腰间细带,当即好似丢弃了什么无用之物般、随手将那长剑连带剑鞘一起丢到了地上,任由迅速拥挤来的人潮将之踩踏不见。

霎时间,一股子热血冲上了将军的眼眶和大脑,令他即刻感到了无比的愤怒,隔着数个身位就朝那名下属破口大骂。然后紧接着,他又愤怒地举起兵符,借由灵力辅助高声朝士兵们下达了向群众开枪的命令——仿若怒吼般地说了一次,两次,三次……

最终,他三度发令。

但是唯一回应他的,却只有士兵们的寂静。

因为与此同时,那聚集起来的巨兽当中,也同样有一个清亮的女声在向他们发话……

“你们要开枪吗?——要开枪打你们的兄弟?我们的丈夫?我们的孩子?”

就这样,骑鹿的将军脸角止不住的抽搐,直到手中兵符的一角都被捏出了形变,他的修为也霎时爆发开来——当场愤怒地威胁着,说出了谁不开枪他就杀了谁之类的无可挽回的蠢话……

但即便如此,也还是无人回应他的声音。

因为……现在有一道新的声音压过了一切。

“把枪交出去吧!”

那是个忽然脱离队伍,主动爬上马车顶棚、与百姓们站在一起的年轻士兵。

他的面庞还有些稚气未脱的青涩,但他的声音,却仿佛喊叫的比那将军还要洪亮……

“我们枪口该对着的敌人!不是亲人!”

至此……

就在这一声呐喊之后。尘埃落定。

愤怒的将军当即拔剑就要杀死这个无畏的年轻人……但比他更快的,是另一名千夫长早已抬起的枪口……

“嘭”

枪声,火光,继而是将军额头处清晰可见的弹孔汩汩流出浆液,最后随着鹿儿惊慌的逃窜,他那略微发福的躯体就这么“噗”的倒了下去,激起一片尘埃……

一切,尘埃落定。

……

今天的日头就要西下。

于是就在这山腰大片积雪的包围中,就在这满载着弹药与枪支的马车棚顶,光芒从鱼鳞似的云层间直射在酒肆老板的脸上,也落在了下方拥挤的众人脸上。

至此,作为最初团结民众于这座山上的酒肆老板向众人宣告……

“同胞们!”

“至今,我们已被惨烈围困了五十天之久——早在头十天过去,粮食就在商人们的无耻哄抬下宣布告急;二十天起,敌人对我们展开了了无休止的轰炸;三十天,大雪埋葬了我们的亲人和哭嚎;四十天,疾病在人群中肆虐……”

“我们的苦难早已记载上了那些房檐残骸与碑文,我们逝去亲人的名字甚至足以刻满一颗百年老树!可即是如此,我们中的多数人也不愿投降——因为那是杀死了我们至亲的敌人,踏破了我们家园的仇人……但讽刺的是!偏偏坐在高椅上的那个家伙,一直深居在无忧皇宫中的皇帝,他却替我们做出了选择!做出了投降的选择!”

“多么可耻!多么可恨!——他携带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满脑肥肠的华服老爷,从一开始就躲进了最安全的地方,却偏偏又在最早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投降的打算和谈判的文稿!”

“他们的心思,从来都没能离开那一个个盛大的宴会,从来放不下自己又可以娶到几个新情妇的琐事,甚至都从没走下过那些盛着琼酿佳肴餐桌!”

“——他们向来如此做着,向来都如此卑劣,以至于都从未发觉!他们正在一座有二十万民众被困的城市中用餐!”

“真是够了!”

“我的意思是——同胞们!我们早该受够这些了!”

“就在这个国家,就在那个人的统治之下!到了今时今日,我想无论如何,我们也都应该决心任凭回忆的潮汐拍打,应该克制着悲伤与痛苦去认真回想——在过去的几十年间,我们究竟是过着怎样的生活!”

“如此!那真实发生过的一切记忆,便终究会让我们认清一个惨痛的事实!……那就是我们所有的,哪怕我们为这个国家奉献自己的一切,这个国家也从来都不属于我们!而只属于那位皇帝和他的党羽!”

“他们垄断了这个国家所拥有的一切美好,他们将所有的修行资源掌握在自己手中,他们掌握了我们生活方方面面的所有命脉,他们由此,踩在我们所有人的尸骨上冲击那个仙人的阶位!”

“正因如此,我们便只能承受苦难,我们便只能成为燃料,我们便终究无法求得存在的意义,我们便永远无法拥有真正的‘活着’!”

“这些苦难,都终究指向了一个原因!——那就是这个国家并不属于我们,而我们,也从不真正属于这个国家!”

“那么既然如此……我们便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他用力朝着众人伸手,又用力的握拳向着太阳的方向挥舞……

“我们要摧毁这个腐朽的国家!我们要推倒那个愚蠢的皇帝!我们要重建一个!只属于我们!只属于人民!——好叫那人人平等,皆有那问仙之机的理想世界!”

“所以就在今天!我亲爱的同胞们!我亲爱的兄弟姐妹们!”

“——‘问仙公社’!成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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